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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5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沒好氣,「我打算寫一本有關熱吻的論文。」

    話還沒說完,阿毋回來。

    他也嚷著:「看電影看電影。」

    阿戚笑,「一天看兩場,腦充血。」

    阿毋把底片上在機器,「咦,放映機還是燙的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我揉揉眼睛,全神貫注再看影片乙。

    這卻是一套溫情家庭片。

    林氏一家連同兩個孩子正出發去游泳,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裝,尤其是那小女孩,穿三點式,上身是兩片銀色的樹葉,可愛得使我看著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他們捧著水球水泡,連帶女傭人,鬧哄哄上車出動。

    林某很愛這兩個孩子,一直抱著他們,雖然不算輕,但他很樂意,笑得雙眼彎彎,一絲不見內疚。

    這人是萬能泰斗,千面巨星,把女人們隔在鼓裡,不過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,他以後的日子不會那麼容易過了。

    我熄機器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,」我說:「明日把朱女士請上來看戲,開場前斟一杯拔蘭地給她。」

    阿戚阿班兩人同時應一聲「是」。

    照說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,以後的行動由朱女士策劃,她或許哭,或許上吊,或許詐作不知,或許與男方同歸於盡,都在於她。

    但不知後地,我、心卻想幫她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?我自問從來沒管過這種閒事。很可能是因為三個女角都長得美,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種猥瑣感。

    「來,」我同阿戚說:「讓我們設法去結識祝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地瞪大眼睛,「有這種必要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閒話少說,跟我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再探小風灣。

    祝小姐是一個無業游民,老進進出出的換衣裳換化妝,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,守在祝宅不上幾小時,可見到她數次。

    真好情趣,老遠開車回來,只為了換行頭。

    那日下午,終於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幕。

    我們看到朱女士。

    「咦,」阿戚大吃一驚,「她自己找到情敵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噓,」我連忙攤開報紙遮住面孔。

    兩個女人同一輛車子回來,兩人都鐵青著臉。那還用說的,仇人見面,份外眼紅。

    我的推想是:朱女土根本與祝小姐有來往,她們有很大的可能是遠房親戚。

    但只小姐趁朱女士不防備,搶了她的丈夫!

    朱女士一看到我昨日呈上的照片,便前來與祝小姐攤牌。

    我暗暗嘆息,可惜可惜,叫祝小姐放棄林某,簡直是與虎謀皮,做太太的最忌便是親身出來與第三者見面談判,那一定會招至更大的侮辱,毫無疑問。

    我聽見朱女士在車上同祝小姐說:「離開他。」

    而祝小姐的答案是意料中的:「不行。」

    朱女土雙眼紅潤,「我求求你離開他,他只是玩弄你。」

    祝小姐不屑的說:「真是老套,用到這種字眼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會後悔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我私人的事,我認為值得,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,我認為值得。」

    祝小姐不願再說下去,推開車門下車。

    朱女士伏在駕駛軟盤上,不知是否在哭泣。

    我嘆息一聲。

    人要變起、心來,一點辦法都沒有,這麼聰明智慧高潔的女人,竟也弄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何苦追求真相,何苦求挽回。

    我低聲同阿戚說:「走吧。」

    回到公司,阿戚說:「你彷佛對朱女士有特殊好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年紀恐怕大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頂多三十七八,不比我大很多,」我說:「我欣賞她整個人秀氣漫溢。」

    「祝小姐呢?」阿戚問。

    「美則美矣,毫無靈魂。」

    「祝小姐的父親很有一點錢,現在這位祝太太是繼母,她父母兩人已經離異。」

    「難怪這麼野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的女孩子,哪個不是野馬。」阿戚說:「幸虧我沒女兒。你還要結識祝小姐嗎?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認識她又如何?勸她不要破壞別人的家庭幸福?到底是哪個家庭呢?這林某兩頭都有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知道多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好好,隨便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將慣技使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們在祝小姐門口守著,阿戚撲上假裝去搶地的手袋,我奔過去喝止追捕,拾回手袋,立刻成為美人心目中之英雄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祝小姐花容失色,驚魂甫定,用手拍著胸脯。

    我微笑,「那裡那裡……咦,你不是祝小姐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──」大眼睛充滿訝異。

    「我姓郭,同令尊有生意上來往,我們在某酒會上有一面之緣,不記得我了吧,我可記得漂亮的女孩子呢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了,或許天天有人稱讚她,但每次聽,都有新鮮感,百聽不厭。

    「你來這一區探朋友?」

    「正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車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,打算載我一程?」

    「請上來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一程車起碼二十分鐘,我們就聊上了。不是我自誇,我為人風趣、機智、靈活,是聊天好對象。

    她年輕、慡直,對我說了很多,一下子熟絡,談到家庭中私隱,根本不該對陌生人說這麼多。

    她看我一眼,「我覺得我可以相信你,況且我家中事,你早知道七七八八。父母離婚後,對我不瞅不睬,最近卻又聯合起來對付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我看著她美麗的蘋果臉。

    「還不是因為我的男朋友。」她嘆息。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,」我馬上說:「姓林的那一位。」

    「鬧得滿城風雨,我也早曉得,到現在,恐怕滿城的人都知道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年紀是大一點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祝小姐把車開得像要飛上天去。

    我又加一句,「聽說人很風流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嘿,你們都比我還清楚他,你們不約而同,對他都有偏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十個人中如果有五個對他不滿,還可說是偏見,有七八九個都不滿的話,或者應當考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有見過他嗎?」祝小姐不服氣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見過。」我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自我認識他以來,就有人不停說他壞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怕?」

    「不怕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,她猶如一頭小牛一般固執。

    「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?」

    「算了吧,」她笑起來,自信十足,「他心中只有我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悲哀的看著她。

    最悽慘便是這種毫無根據的自信:我最美、我最有天才、我最勁、我最驃。到頭來栽筋斗的、水遠是這種人,跌倒之後再也爬不起來的也是這種人。

    獲知真相之後,受創傷最深的反而不會是朱女士。

    我不晌。

    目的地到了,我下車。

    這個女孩子驕橫如夏日中午之太陽。

    不可理喻。

    朱女士有什麼必要與她理論,朱女士應當放棄林先生,讓祝小姐去自嘗惡果。

    阿戚見到我時問個不停:「有沒有同這個水蜜桃吃咖啡?唳,她近看是否如遠看那麼漂亮?你有沒有得手?喂,說來聽聽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去睬他。

    想半日,我說:「阿威,明日與我去金屋,把今日這好戲再演一次。」

    阿戚叫苦說:「不必了吧?老闆,弄得不好,抓到派出所,水洗不清,再說,人家會覺得這個搶匪熟口熟面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阿毋,你做一次。」

    阿毋說:「這年頭混口飯吃真不容易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廢話真多。」

    阿毋繼續埋怨,「真奇怪,人們肯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數之不盡,唉,當與你的肚皮有關的時候,一點點自尊算是什麼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知道他們的脾氣,不去理他。

    不過阿母還是隨我出發。

    冒牌林太太抱著小男孩下來,小女孩跟在她身後,還未登車,阿毋衝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。

    罪過罪過,她嚇得不知所措。

    我連忙故技重施,吆喝看趕走這個「賊」。

    「唉呀,嚇煞我,謝謝你,先生,多虧你。」她花容失色。

    這時候管理員也奔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故作驚訝狀,「咦,林太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,先生,你認識我?」

    「忘記了?我姓郭,約半年前同你們一家坐過船出海,那次還是林先生作東。」

    她呆呆的看著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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