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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4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怎麼樣?」堅明問她:「今天還好吧?你的衣服還沒換呢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淑文一看身上,果然還穿著旗袍,縮成一片,她連忙姑起來,實在太魂不守舍了。

    「淑文,這是送給你的。」堅明自公事包里拿出一隻小信封給她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淑文問。

    「看看好了,」他笑著。

    淑文打開一張望,發覺原來是三百塊鈔票。

    「咦,不是還沒出薪水嗎?」她問:「這錢──」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發覺我這半個月每天遲了一點回來?」堅明問:「我在公司里趕了一點設計圖樣,這是外快。」

    淑文怔怔的,竟未察覺堅明沒回來,她的心飛到哪裡去了?她拿著那隻信封,心中有無限的悔意。她太對不起堅明了。

    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著想,其實淑文又何嘗替堅明想過?他工作繁忙,有時也得看看老闆的面色,假期又少,回到家中,又是一餐有一餐沒的。

    說淑文沒在享福,是事實,但是堅明也不見得怎麼舒服,淑文忖到這裡,忽然醒覺了一點。

    「我看你很想置幾件衣料,三百塊夠了沒有?」堅明有點擔心。

    淑文看著他,手忽然有點顫抖。

    「不,」她忽然說:「你去fèng套西裝,買雙皮鞋吧。」

    堅明笑了,「男人要那麼多新衣裳幹什麼?這種外快將來還是有的,你去用掉吧。」

    淑丈低下了頭,「那是……什麼樣的工作?辛不辛苦?」

    「送好,用點神就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是體力支持不住,那還是不要賺。」淑文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放心,怎麼會支持不住呢?」他拍拍淑文的肩膀,「我決定叫朋友關照一下,每個月也好多點收入。」

    淑文將信封收好在抽屜里,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我也想你過好日子。」堅明說。

    「現在的日子也過得去。」淑文說。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,你不常笑了,淑文。」

    淑文笑了一笑,她抓起堅明的手。

    「堅明,你看我,未老先衰了,嘮叨得像老太婆,心又亂如麻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生活繁忙,你的擔子太重了。」堅明憐惜的道。

    「堅明,不知道為什麼,我現在好像舒服了點。」淑文笑笑,「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是因為天氣熱,那就好了,很快就轉涼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望明,今天還早,我去買菜,兩人合作弄飯好不好?」淑文跳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要出外吃?」

    「吃了那麼多,真吃膩了,我去買菜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跟你一道去,你說的兩人合作,什麼都快點。」堅明也振奮起來,他把淑文一把拉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堅明,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三百塊錢,才做飯的吧?」淑文笑問。

    堅明一呆,「不,我從來沒想到過,你怎麼會這麼說呢?」

    「那就沒事了,我們下去吧。」她套上皮鞋。

    結果兩夫妻置菜,弄飯,才不到一小時。

    堅明吃得很香甜,「真的,淑文,以後你不必先買菜回來了,兩個人一塊做,比較上快得多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好,就照你這辦法。」淑文說。

    「還有小明,反正住託兒所也是要接,不如索性放在媽那邊好了,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怕你家裡面的人會說話。」淑文看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至少是暫時性的,等你情鍺、身體都好了一點以後才這麼做,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淑文,你再說幾遍『好』給我聽聽,」堅明笑道:「我從來沒聽過那麼悅耳的字。」

    淑文笑笑,不禁多吃了兩口飯。

    從唐初正的虛偽中她看出了堅明的誠懇,她開始恢復了信心,覺得當初自己的眼光還算不錯。堅明的優點是沉默寡言,但這也是他的缺點。

    每個人都有缺點,既然與他生活在一起,就需互相容忍一下,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勸解,精神上不禁好過了許多。起初她常拿堅明與唐初正比較,深覺唐初正勝過堅明多多,現在才知道那只是錯覺、幻像。

    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清早堅明也告訴她他睡得很好。

    堅明去了辦公,淑文又把那三張鈔票又取出來看,她決定將它存進銀行里去。反正沒有什麼特別要用的地方,不如節蓄起來。

    回了學校教三個鐘頭的補習,淑文覺得精神還不錯,於是便換了被單枕頭套子,剛在忙的時候,電話鈴又響了,她跑去接聽。

    「哪一位?」淑文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唐伯母。初正回來,想請朋友們吃一頓飯,你總肯賞臉吧?」那邊是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淑文有點不樂,心裏面想著這種富家太太,整天無所事事,就是愛攪這種玩意兒,兒子回來起碼已經有一個月了,還請客,如果真的要去,又不能空著手,少不免得破鈔買點東西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?淑文,忘了我啦?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會呢?」淑文敷衍著:「是哪一天?」

    「你與堅明一塊來吧,這個星期六。」她說:「大家都想見見你,我是代初正約你的,記得啦!早點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知道,謝謝你,唐伯母。」淑文掛了電話。

    她也是說過算數,根本不想去,也不想告拆堅明。其實堅明以前也常常上他們家,不過現在身份不同,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,更加反感起來。

    等她換妥了被單,她幾乎將這件事全部忘掉了。

    淑文為自己沖了一杯奶茶,喝著倒也覺得心平氣和,她覺得自己的情緒又穩定下來了。

    翻翻書報,看一兩篇小說,她更覺得有點高興,這樣的生活,雖然說不到享受,倒也是有它的味道,這已經是不容易了。

    淑文將下學期的課程表拿出來看看,她將教的是一年、三、四年,比上學期教五年級,是輕鬆了不少,最少簿子也少改一點。

    說到簿子,淑文又想起堅明也常為她改簿子,她都不感激,也實在是過份了一點。堅明的事,她是從來不幫忙的。淑文後悔了一天,決定改過了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的心境無法平靜下來,每當她洗碗的時候,她就想起那些用傭人的主婦,說不定正在打牌。她常覺得睏倦,早上不想起床,晚上只想睡覺。

    淑文告拆自己,這種日子,怕還得過好幾十年,還是看開一點算了,雖然沉悶,總算不必愁柴愁米。

    星期六,堅明意外地提早回家。

    他用自己的鎖匙開門,淑文聞聲出來。「咦,你怎麼回來了,工作完了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唐初正打了一個電話給我,他說今天晚上在他家請吃飯,他母親已經通知過你了,不是嗎?」堅明邊說邊動手解領帶,「你怎麼提也沒提?」

    淑文說:「我不想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堅明問她,「為什麼不去?就算是不去也該告訴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,你生氣了嗎?」淑文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,這倒是不會的,不過我覺得去一趟也好,省得你弄飯。」堅明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菜都備了……你不是對唐初正沒好感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前一陣子情緒惡劣,當然對任何人都不歡迎,今天唐初正說得很客氣,我想去去也無所謂,他請的都是老同學,也都好久沒見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那些同學,非富則貴,去什麼?」淑文說。

    「也不見得,」堅明說:「我們也不太寒酸呢,來,換件衣服吧!」他推淑文進房去。

    「一定要我去?」淑文坐在床沿,很不起勁,「要不你一個人去好了,說我不舒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淑文,你怎麼了?」堅明有點不開心,「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,去去又有什麼關係?」

    「我頭也沒洗,又沒新衣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永遠是漂亮,淑文,來,別擔心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淑文再也推不卻,只好聽他的話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已經想到結果會怎麼樣的了,去參加這樣的場合,徒然引起自卑而已,他們又沒車子,唐家又那麼遠,去還容易,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車。

    但是堅明要去,她也只好跟著去。

    淑文並沒有晚裝,只好取出一套較為好看的旗袍套裝換上了,略略化妝一下,她也沒有什麼首飾,索性不戴,光套住那隻磨滑了的結婚戒子。

    堅明過來說:「看,我說得沒錯,多漂亮!」

    淑文並不回答,她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。不一會兒,兩個人都弄停當了,看看也有六七點鐘,於是便時了車子駛往唐家。

    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。

    堅明說:「出去散散心也好,免得在家悶著。」

    淑文想:是的,散心當然好,不過她不想沾別人的光,堅明怎麼連這一點都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車子很快的到了唐家。那種老房子,還是一樣的夠氣派,淑文有點不太自然。

    唐初正站在門口歡迎他們,淑文發覺他們是第一對客人,又後悔來得太早,這可得怪堅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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