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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44 作者: 亦舒
「唔。」淑文掛下了電話。
她很後悔,她是馬上後悔的,實在不該對唐初正發這麼多牢騷,即使他是老朋友,即使他是比較了解她的。
淑文覺得這種事只關於他們兩個人,不該讓旁人留下話柄,況且要離婚,又說不上什麼理由,這不過是一時衝動而已,況且他們還有小明。
總而言之,唐初正是不該每天來電話的,他為什麼要這麼關心她?沒有道理。
淑文睡了一覺,沒精打采的去買菜,剛回到家,又接了個電話,是堅明要遲點回來。
淑文有充份的時間慢慢弄菜。
堅明看見她又是心平氣和的,不禁安樂了不少。
他不提唐初正,淑文也不提唐初正,這一場事好似過去了,一切恢復正常。
「淑文,我看小明在媽那兒,你舒服一點。媽很喜歡小明,你又就開學了,隨他去吧。好不好?」
淑文問:「把小明長久放在你媽那兒?」
「不行嗎?我覺得很好,看你也放心,不然你不會不去看小明,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,不是嗎?」堅明一連串的問下去。
「好吧,」淑文想了想,「隨你好了。」
「看你好像還是不放心似的。」堅明說。
淑文想著小明在,她也實在忙得透不過氣來,這樣子,放不放心是一回事,也只好隨堅明。
堅明說得對,又馬上要開學了。
也只好暫時逃避一下責任,把孩子寄宿在婆家裡。
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,只不過去得不多,她不想母親為她的煩惱擔憂,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。
但是淑文的母親,對於她的環境,多少是知道一點。有了孩子,還得上班,又沒傭人,總說不上是享福吧?不過女兒既然不提,她也不追究,免得生出事來。
要正經做起來,家裡的事實在做也做不完,淑文擱下了這些,跑到家中去坐著,也一樣的開心。在自己家裡,她不動手就沒人動手,到了娘家,母親還是服侍得很周到的,上點心下點心的弄給她吃。
有時候到傍晚的時候,淑文根本不想回去,常常撥一個電話,把堅明也叫過來。
一連幾天,堅明開始有話了。
「要不我們退了租算了,索性搬到你媽家來住著。」他說,臉上雖然有笑容,可是話才不好聽。淑文也不響,反正現在無論她做什麼,堅明總是有話好講,她也隨他去。
吵架她是不會再奉陪了。
奇怪的是,堅明一天比一天陰沉下來,說的話都很難聽,非常難受。
淑文也慣了,反正她說的,也不見得溫柔體貼。
兩夫妻只能愛那麼一點時候嗎?也許當初嫁了唐初正,就不會冷淡這麼快?
她覺得夫妻吵架,百分之九十五是為了錢。錢不用太多,可是總得夠用。目前「夠用」對於淑文來講,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,好讓他們用一個傭人。
不過很可能在有了傭人之後,又會生出別的花樣來,但是這個她可不理,目前是目前的事。
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種自卑感。她希望劉堅明可以爭氣一點,找到更好的職位,那麼她也有面子。一個女人,出了嫁便是靠丈夫。
丈夫好,她也貴了,丈夫不好,這女人便賤,面子且別去說它,辛苦是一定不用說的。
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陽台,小明就快可以騎小腳踏車了,要是她也有那麼一個陽台,小明可以快樂得多。但是她家是這麼的小。婆家那邊更是不用說,可以說是此地的落後地帶。
淑文決定再讓小明住兩個月,便把他去帶回來。
過了沒幾天,淑文去看過她兒子一趟。小明髒得離譜,地上的廉價玩具撒了一地,也沒人理他,他獨自坐在地上,倒是笑嘻嘻的。
淑文看見小明這個模樣,心中不快,想著她婆婆說帶孫子,總也得像帶才好,弄成這樣子,還不如託兒所,她化錢也情願化在託兒所里。
看這樣子,二個月實在住不下去,但是堅明的母親,卻有留住小明的意思。淑文覺得她是為了那幾百塊錢。而且堅明對於兒子從那麼乾淨忽然變得衣衫不整,也像視若無睹,這才叫淑文生氣。
淑文都忍著不出聲。
沒幾天,她不發作,劉家的人倒有意見了,打個電話來給淑文,說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。
那是堅明姊姊之一,說她母親因為照顧小明,人瘦了。淑文冷笑連連,也不去與她吵,更不與她一樣見識,掛了電話算數。
人瘦了,忽然孝順成那付腔調。淑文氣憤的想:大概是妒忌得病了,現在她想把兒子要回來,老太婆才慘呢,一個人孤零零的,孫子見不到,錢又收不著。
他們倒是好想頭,淑文氣得一夜沒好睡,也不與堅明說話。這個兒子給她帶來的痛苦,勝於歡愉。把這件事告訴堅明,也是沒用,姓劉的總是幫姓劉的。
趁著最後的幾天假,她想去逛逛街,置幾件衣服,然後再從頭開始,把小明去要回來,也免得他們多說。
她在櫥窗上站了一會兒,衣料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花式。
巧也真巧,她又碰見了唐初正。
這次倒是她先看見唐初正的。
「咦,你怎麼這樣空?」她問:「不是說己經在上班了嗎?」
「淑文,今天是星期六,下午自然休息。」
「哦,堅明那家是小公司,不放假。」淑文說。
「與堅明言歸於好了吧?」他問。
淑文笑笑,不響。
「買料子?有人也托我置一點絲料,找來找去,也不會挑。」他笑道。
淑文興致來了,只有與唐初正在一起,她才會撇開一切煩惱,變成無憂無慮。
「什麼絲?」她問:「也許我可以幫你忙。」
「做旗袍的。」唐初正說:
「送給女朋友?」淑文問。
「算了,改天再買吧,今天不為這個動腦筋了。」他輕輕的帶過,好像不願意回答淑文的問題。
淑文是小心眼,也有點不開心,她覺得這麼老的朋友,問問也無所謂,唐初正不回答,無異是說她問得不妥當。她開始覺得唐初正有點虛偽。
隨即一想,他也不過是一個朋友,虛偽不偽為,又有什麼關係。
於是淑文也淡淡的答:「我倒是打算進去買兩塊,你另有急事,不用客氣。」
唐初正一怔,他是聰明人,豈會不知道淑文在想什麼?於是說:「我陪你好了。」
「不用,自己走走,方便點。」淑文說。
「淑文,既然碰見了,難道打個招呼就說再見?」
「下次吧,」淑文堅決拒絕,「我根本是打算一個人逛,你不用客氣。」
唐初正看了她兩眼,再敷衍兩句,真的走了。
淑文板著臉,覺得適才自動與唐初正打招呼,也真是笨,她懊惱的想,他大概早已看見了她,只是不出聲而已。連唐初正也這樣,何況是其他的朋友?
不過她是已婚婦人,兒子都那麼大了,獨身男人與她走在一起,也實在太不像話。淑文結果什麼也沒買,胡亂在公司里兜了一個圈子,便出公司門。
甫到門口,她發覺唐初正在對面的一家銀行門口等人。
淑文於是停在門內看。過了沒一會兒,一個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過來了,笑得很嬌媚的樣子。
唐初正親親熱熱的把她迎走了。
淑文看看表,是三點十五分,他們約的時間大概是三點,那個女的遲到,唐初正又早了一點,故此到這裡來走走。
他為什麼要虛偽成那個樣子?為什麼不乾脆說是等女朋友?
難道怕宣揚出去?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,況且淑文又一向不愛講人閒話。她對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。虧她還處處以為他是一個真朋友。
原來當初她對他的印象是對的。她一直覺得他浮滑,而事實卻又如此。
朋友是朋友,不喜歡,距離便保持得遠一點。
幸虧剛才沒做笨人,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,那可滑稽了。
淑文覺得一個女人結婚以後,便不受歡迎了,好像人人都對她敬而遠之,可避則避。為什麼呢?她苦笑一下,真是難以想得通。
她一路走一路想,忽然有點妒忌那個穿花裙的女孩子。
淑文記得,她也做過那樣的女孩子。
現在她能有幾歲呢?隔了四年而已,這四年的變化太大了,大得她不敢相信。
看來她今生今世也不再會有那種日子了。現在只有她等堅明的份,這個老遲到,哪兒還會有人在街角等她呢?這樣想著,她不禁呆了一陣子。
淑文以前,倒並沒覺得男朋友多,等她的人多有什麼好處,反而顯得很煩,今天與這個出去,明天又與那個出去,小時候需要的是安全感,精神寄託,一大把男朋友並不能使她覺得開心,於是她結了婚。
人總是這個樣子的,淑文覺得自己有點可怕,雖然今天有點不太愉快,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,她以為他還是真的一個朋友呢。
在外頭跑了一整天,淑文有點累,她忽然沉默起來,等堅明回來的時候,她只是看了他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