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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36 作者: 亦舒
朱明穿一件黑色紗的晚禮服,背部挖空,都是紗邊,她略略化了點妝,顯得明艷照人,一頭捲髮梳成洋娃娃似的,一臉笑容,簡直把洋人看得呆了。
別說人長得漂亮沒有用。簡直太有用了,朱明單在長相方面就占盡了優勢。
「訂婚是訂婚,畫展是畫展,不能混為一談,你是明白的。」她笑。
「我當然明白,我以你為榮。」我說,「你去招呼朋友吧。
我站著欣賞她的畫,有人在我肩上一拍,我轉頭,見是唐,他最喜歡這種輕浮的動作。
我問他:「你的女朋友呢?怎麼這幾天都沒有帶你的女朋友?」我是指那個外國離婚婦人。
「什么女朋友?」唐沒好氣的說。
我看看他,又看了朱明一眼。
唐說:「真沒想到朱明穿晚禮服有這麼漂亮。」
「你根本沒有給她一個穿晚禮服的機會。」
我記得他們只來往了三個月,整整三個月朱明都在哭。唐這種人永遠不會珍惜已經得到的東西,一直羨慕別人的快樂。
我把他撇下,一會兒他走到朱明身邊去,朱明愉快地與他說了幾句話,也撇下他走開了。活該!我幸災樂禍的想。第八章 但是唐的意圖我不是看不出來的,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——這個下流的人,他想怎麼樣?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,人家剛站起來,他又想來破壞了。
我真想把他揍一頓。
朱明出盡了風頭,辛苦了整整半年,她的努力與心血都得了報酬,我的努力也得了報酬。
畫展的雞尾酒會散後,我與她一齊走回家,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。
她在紗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,不是以前的那一件。
「我沒有見過這一件。」
「這件嘛?」她笑笑,「是姊姊新近給我寄來的。」
我挽著她。現在朱明是屬於我的。
我感喟的想,終於屬於我了。
她道:「家豪,與你說話,實在是最最開心的,你永遠稱讚我鼓勵我與安慰我。」
我拍拍她的手,「那不是很好嗎?」
「是很好,我很開心。」她看著我,忽然吻我的手一下。
朱明有時候很孩子氣。
她說:「你知道嗎?家豪,我已經有好久沒睡覺了,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補一覺。」
「你又該擔心畫展有沒有人光臨。」我笑她。
「我才不擔心這個呢。」她揚一揚眉毛,「由得出錢的人去擔心,誰叫他們把我當商品。」
我哈哈的笑幾聲,摟著她的肩膀。
「家豪,最近我發覺你好高興。」她說,「為什麼?」
我想一想,「那是因為你高興的關係。」
「真的?」她問。
「是!」我簡單的答。
「家豪,我始終不明白你怎會那麼的好。」
「我不是好人。」我說,「我跟你說過了。」
她沉默了一會兒,「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?她有沒有消息?」
「她結婚了。」我低聲說。
「是唐說的嗎?不要相信他,他說的話哪裡可信,他倒不是撒謊,他只是喜歡信口開河,講到哪裡是哪裡。」
「不是唐。」我說,「是我在報紙上看到的結婚啟事。」
「哦,她愛那個人嗎?」朱明問。
「那個男人是醫生,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。你不明白,朱明,琪琪覺得相處和睦比熱烈的愛情重要,這是各人的習慣。」
朱明問:「你想念她嗎?」
我坦白的說:「有時候。」
「我們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。」
朱明口中的「我們」使我覺得很安慰,她提及唐的時候,是那麼理智與冷淡,都是令我高興的事。
「何必呢,既然她不想別人打擾她——我們就不要打擾她。」我說。
「曖,到家了。」她往回看我們走過的那條小路。
公園永遠是深紫色的,天空藍藍灰灰地壓在樹頂,黑色的空樹枝伸展在天空中。這個美麗的公園只有催我早日回家。
我的家在什麼地方呢?即使到了香港,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那裡。我這一生只對兩個女子認真,真正倚賴的是琪琪,真正愛的是朱明,我把朱明的手緊緊地握著。
我說:「我們結婚好不好?」
「可以,你說不回家也可以。」朱明馴服的說道。
她可沒有想到她的事業剛開始,她也沒有考慮到我的論文寫好沒有。
我的論文!
拿去給教授看過,認為有兩節要改一改,我火急的又重寫,再交上去,現在還不知道下文,如果琪琪在,我不知道已經發了多少牢騷,對朱明我什麼也不敢說,人就是這麼賤,琪琪好像一生下來就該聽我的牢騷,現在,我在朱明面前又扮演著同樣的角色,她說什麼,我做什麼,想想琪琪,難怪她要逃走,的確不好受。
我向朱明告辭,永遠要做一個體貼的人,真是談何容易呢,我從來不在朱明家中逗留,除非她要留住我,她確實又很少留住我,我從來不向她表示親熱,除非她主動,她又把話說得很明白,她對我如哥哥般。這樣子的未婚妻!我做夢也沒想到。
事情還不止這樣,朱明跟別人的親熱常常叫我難受,不久她便與其他的朋友聯絡上了,世態是這樣的,救活橘樹的是我,吃橘子的是大眾,朱明的姿勢洋味太重,見了人摟摟抱抱,百無禁忌,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覺,我是活該冷落的,反正我永遠在場,永遠不會冷落她。
有一次我終於發脾氣了。我早上到她家去,發覺她睡在床上,穿著長長的睡袍,有兩個外國男子躺在地毯上,牛仔褲毛衣全在身上。
當然昨天晚上不可能發生過什麼事,但是朱明的不檢點表示對我看輕,我非常的憤怒。
那兩個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,連忙道歉,打躬作揖的竄逃,留下我與朱明面對著面。
我面色鐵青的看著朱明,「難道藝術家都非要這樣才能表示瀟灑嗎?」
她剛剛被我叫醒,捲髮蓬鬆,憨里憨氣的看住我,她越是傻,我越心疼,所以更生氣。
「你要到幾時才學乖呢!吃的虧還不夠多?」
她低下頭。
「我是為你好呀,你不明白?生活總得檢點,怎麼可以留兩個男人在屋子裡睡覺?」
她並沒有解釋,也沒有分辯。
她很心平氣和的說:「家豪,我錯了,我叫你生氣。」
我說:「你說話呀,你怎麼不為自己說話?」
她稍微有點急,「是我的錯,我以後再也不那麼做了。」
我推開窗子,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氣,我深深為自己悲哀著。她對我的服從不外是因為我救過她,我對她好。誰知道她心中怎麼想!我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。
她立在我身後,等我回過頭去,她沒有披上厚衣服,冷風直往她身上吹,我終於不忍,把她推進睡房,關上了窗。
世上最討厭的不是知恩不報,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處處表現偉大狀,我不是這樣的人,我討厭朱明這樣子聽話,簡直是一種侮辱,我不能忍受,以後讓她自由發展好了。
「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。」我說,「你不要誤會。」
「我沒有誤會,家豪,」她連忙說,「我對於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,我一定聽你的話。」
我嘆一口氣,我覺得我像一個土匪對著強搶回來的民女,太服從了,太認命了,也許朱明對她的諾言真的遵守的,她說過:「以後我會好好的做人,以後我一定不會辜負你。」她變了,她在我面前太拘謹太害怕。我們之間的氣氛是僵硬的。我的臉上一板,朱明就笑不出來,我是一個嚴兄,不是未婚夫。
我說:「朱明,你一個人吃中飯吧,我要走了。」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還在生氣嗎?陪我吃中飯吧,如果你沒有生氣,陪著我。」她是非常惶恐的。
我溫和的說:「朱明,我不是天,你可以得罪我,你有權保留你的生活方式。」
我取起外套,走了。走到門口,無上無緣無故地飄下大雪來,一團一團的飛揚著,我默默地走著,沒有開車,在附近兜一個圈子,雪不停的下著,被風吹得四周圍飄。琪琪白色的大衣。白色的雪,為什麼我可以告訴朱明,我常常想念琪琪,而朱明卻不可以招待異性朋友?以我這麼自私的性格,其實不配獲得任何女朋友。
我用手撥開車窗上的雪,看見朱明坐在車裡,圓圓的眼睛看著我,她在微笑。
我拉開車門,笑問:「你不怕冷,坐在車子裡,當心凍死你!」我開動了車。
我們還是去吃午飯,兩個人。在吃飯的時候還是很恩愛的,沒有人看得出我們的心中的事。
我心中很悶,是的,我明白朱明對我的感情,她會很樂意的嫁給我,但是她不會愛我,永遠不會。吃完飯我送她回家,朱明說:「你今天自己放假?」
我點點頭。今天是我的生日,不過算了。我認得朱明,已經差不多足足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