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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30 02:54:44 作者: 輕輕揚
虹影重入戲院,上樓梯的時候,正好那一群鬧哄哄的戲迷下樓來,嘴裡咕噥。
「小嚴真不給面子,有什麼呀,不就是一個唱戲…!」
「你敢說,你敢說,看我不撕亂你的嘴。」馬上有人截她。
「小嚴那是藝術,國粹,唱戲的?你懂個屁。」
「別管他是不是唱戲,幼成就是有這股子傲氣,所以特別讓人著迷。」
她們只顧著自己熱鬧,沒留意到婁虹影不聲不響又到後台那扇隱秘的小門前。
第十三章 大衣
沒見嚴幼成,不知去了哪裡,就怕貿貿然進去,猛不丁又撞見他。
虹影手擱門把上,正在躊躇,門往裡打開了,嚴幼成出現在門後。
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薄呢長衫,頭髮梳的一絲不苟,他的臉略微有些長,極濃的眉,唱老生的,練了一雙好眼睛,錚然有神。
儒雅而正氣的長相,好像人間所有的光、所有的道理,都匯聚在他身上一樣。
「呦,是您。」她的出現讓他有些意外,隨而客套地微微一笑:「是來拿大衣的嗎?」
「是,落在您後台了。」虹影低頭道。
「我就說,應該是您的。」他身子側向一邊,連升班經理富大慶走上來,手裡托著虹影的深藍色的大衣。
「想著您大概沒走遠,正想追您去,正巧您來了。」富大慶把大衣遞給來,笑嘻嘻說道。
虹影接過衣服,嘴裡說了聲謝謝,睫毛一直蓋著眼窩,她是靦腆的性格,此時又格外的拘謹,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道理。
「謝謝您,給您添麻煩了。」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,心裡似有小鼓在敲。
「那就再會了。」她又道,並不等人家回話,轉身往樓梯走。
走了心裡後悔,應該等他說再見後才不慌不忙離開的,這是規矩。現在回頭嗎?太奇怪了!她繼續下樓,總覺得身後有道視線,是嚴幼成嗎?也許在腹誹她的魯莽。這真是,她譴責自己,自小到大這個家規那個家規一路教養,哪個不誇她嫻靜端莊,誰想遇著嚴幼成全部付之汪洋。
「我回去了,後頭的戲你盯著點。」她聽見嚴幼成吩咐富大慶道。
他也下樓了,腳步徐徐,她到底不能撒腿跑,只暗暗加快步伐。
下了樓梯,到玻璃大門口,他畢竟步子大,已和她齊步,門童不知去了哪裡,他有股子西洋紳士風度,拉開大門,讓她先走,她說聲謝謝,大衣不及穿,挽著臂上出了門。
附近不見陳家的汽車,寒風凜冽,雪花又飄了起來,她瑟縮著肩膀往那一頭停車的街角張望。
他也邁出大門,順手戴上崔爾比禮帽,他帽檐下敏銳的視覺,察覺出這女孩子矜持之外,那情不自禁的慌張。
「這麼冷,不穿大衣嗎?」他說。
「特地拿回來的。」見她不說話,加上一句道。
冷是冷的,可要穿大衣,得先放下肩上的包,這是大街,包沒處放,又不好讓他幫著拿,她眼睛搜尋著陳家的汽車,嘴裡說:「不要緊,一會兒工夫,反正她們的車就要到了。」
「這樣。」他應一聲,心裡是預備好的,準備幫她拿包或者披上大衣。這對中國人來說,確實有些唐突。但上海是洋化的城市,舶來的英國紳士風度比比皆是,只是英國紳士需要英國淑女來配合,她的拘謹,似乎缺乏一點開化的洋氣。他由不得又細細端詳她起來,只見她紅色立領上方的一張瑩白的臉被凍得兩頰生紅,細雪斷斷續續地下,她額前的劉海及那撲扇不停的睫毛沾上了白色的雪珠,他見過無數女子,年輕的,年老的,唱戲的,不唱戲的,有的是學生,有的是職業女性,有一些是有錢人的姨太太,也不乏儀態端莊的貴婦人,她,給他的印象特別一些。
也許她年輕,長相柔美,氣質恬靜,又有幾分難得的羞澀,西風東漸,女人們是越來越開放了,他大概唱慣了老戲,對這些撲上來的女人,心裡頭其實有些吃不消。
「我…」他想說,我們其實是見過面的,臨時又改口,欠了欠身道:「 我就不陪您了,您既然有車接的話。我的車在那一邊,先過去。謝謝您來捧連升班的場,希望下次有機會再看到您。」
吃開口飯的,一口一個您十分客套,虹影也低了頭,想說有機會一定捧場,又想這話說出來等於騙人一樣。
過了今晚,又回到那死一般的墳墓里去,不要說捧場,就是出來的機會也微乎其微。
且有無盡的麻煩等著她。
「再見。」她說。
他把帽沿拉低一些,轉身往永平路方向走去,路燈光在深夜九十點鐘的時候,就像人到了中年,已不似華燈初上時那般精神,這令她想起第一次撞見他時,他也戴著那蓋住大半張臉的帽子,當時沒有多想,現在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,有些理解了,此時雖然街上行人只有三三兩兩,見他經過,總有人指指點點,又有人小步跑跟了上去。
著名鬚生嚴幼成,她想起那一面牆似的霓虹燈大字,又想起每日上學經過報亭時看到報紙上的大頭照,這時都對應起來了,原來是他!這些年京劇盛行,嚴幼成的聲譽,抵得上國民明星了。
他轉過這條街,進入視ʟᴇxɪ野不能觸及的弄堂,她才想起,等了那麼久,怎麼不見倚清麗芬和陳家的汽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