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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4:22 作者: 尤四姐
他的府邸建在冰盞胡同,離紫禁城很近,邊上就是賢良寺。干他們這行的,手上人命過得多了,有時候也尋求一點心理上的安慰。轎子到了門前,他俯身下轎,抬眼便看見匾額上御筆的「提督府」,他望著那三個字,牽唇笑了笑。
這一笑,笑得風光霽月,邊上隨侍的見了忙上來討好,「前門汪府蓋得倒是豪奢,如今也空著,可督主必住不慣那個髒窩兒,還是摘了匾額掛到府上來的好。」
梁遇嗯了聲,提起曳撒下擺登上台階,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來,在檻前停住了。
高鼎鬆了一半的氣重又提起來,忙拱手聽示下。上首的人微微回頭,那秀目垂眼時,有種睥睨天下的味道,「汪府打發人好好守著,等咱家騰出空來,再請旨抄沒汪軫家產。記好了,裡頭物件一樣也不許丟,倘或缺了一件半件,就拿你們的腦袋來填。」
錦衣衛的毛病他最知道,鑽營撈油水是他們的拿手絕活兒,倘或不發話,他們半天就能搬空汪府。現如今他過問了,就算吃進去的東西,也要照原樣吐出來。
高鼎心下一凜,俯首帖耳道是,一行人弓著身目送他進府,待府門關上,他們才敢直起身子來。
「咱們這位督主,真是滴水不漏。」抬轎回去的路上,一個緹騎半帶抱怨地嘟囔,「要論起對下頭人的寬和來,怕還不如先頭提督。」
結果這話招來高鼎一聲低喝:「夾緊你的嘴!你不要命,老子還要命呢!」把幾個緹騎嚇得噤若寒蟬。
左右瞧瞧,夜黑風高,這京城乃至大鄴上下,哪一處沒有東廠的耳目?上回監察御史夢裡夸老婆腳香,第二天就傳得滿朝皆知了,他們這裡信口雌黃,誰知道明兒要為這句妄言付出什麼代價!
反正梁遇陰險狡詐,要比名聲,他的惡名不在汪軫之下。
一個人名聲壞,原本沒什麼,要說司禮監出了個大善人,那才是活見了鬼。他不在乎外頭怎麼傳他,但在邁進花廳前,他卻有些猶豫了。一種奇怪的、虧心的感覺忽然爬起來,他蹙了眉,耳根子竟隱約開始發燙。
然而轉念再想想,又覺得十分可笑,他一步步走到今天,該報的仇報完了,該享的福也只會多不會少,有什麼不足意兒?
他重又挪起步子,從廊廡底下漫步踱過來,花廳四角高高吊著料絲燈,瀉下滿地柔軟的光。他打簾進去,進門便見玫瑰圈椅上坐著一個姑娘,一雙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視線,那瞳仁兒黑白分明,大約算得上他近年見過的,最好看的眼睛了。
年紀差不多,小鼻子小嘴,和小時候也有些像。她是五歲那年走丟的,他推斷不出她長大後是什麼模樣,但瞧這眉眼,似乎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。
人就是這樣,頭一眼的直覺難免影響接下來的判斷,他心裡雖認了七八分,但事關重大,不得不慎重。
「姑娘叫什麼名字?」他和顏悅色問,轉身在對面的圈椅里坐了下來,「哪裡人氏,今年幾歲?還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麼?」
燈下的姑娘有點呆,因為見慣了碼頭上那些光膀子扛鹽糧的男人,頭一回看見這樣精緻人兒,讓她產生了微醺的錯覺。
看人下菜碟,這是世人的通病。要是換個豬頭狗臉的來問話,一句就打發了,可這人長得實在好看,對於好看的人,留下個好印象很重要。
她微微挪動一下身子,坐出了很靦腆的姿勢,「我叫月色,『梨花院落溶溶月,柳絮池塘淡淡風』的那個月色。」
月色狗肚子裡沒有二兩墨,只粗粗識得幾個字,卻不妨礙她感慨今夕何夕,有此艷遇。沒學問的人,最愛生拉硬湊讓自己和學問沾邊,早前她住的那片有個私塾,她每天回來經過那裡,都愛蹲上一陣兒,聽那些孩子搖頭晃腦背書。太長的她記不住,唯有這句她記下了,因為裡頭有個「月」,她覺得拿來介紹自己的名字,有身價倍增之感。
果然,對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,眼裡迸出驚艷的光,月色覺得自己這回可能有譜了。
於是她又笑了笑,「那個……大人,我今年十七了,屬雞的。我沒爹沒媽,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,擎小兒我到處跑,飄到哪裡是哪裡。」說完覷了覷他臉色,「大人,我向來奉公守法,從不作奸犯科,您看……您是不是拿錯人了?」
跑江湖的就有這點好,見多識廣,遇事不慌。這人的官服和錦衣衛很像,但品級顯然要比錦衣衛高出一大截,她被人帶進這府門的時候,看見匾額上寫著「提督府」,說不定他是個九門提督也未可知。
官府抓人,動真格兒的都得押進大牢,她被帶進了私宅,可見算不得公事,至多是私事。她搜腸刮肚想了半天,想不出自己和這麼大的官兒能有什麼牽扯……再悄悄看他一眼,那一身錦衣襯著白淨的肉皮、清朗的眉眼,就像琉璃外頭鑲了一圈兒金邊……
月色忽然激靈了下,腦瓜子裡蹦出個古怪的念頭——這大官拔冗單獨接見她,別不是要找個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,做通房吧!
第3章
這麼一琢磨,好像不大妙,雖說在達官貴人家過日子吃喝不愁,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,不及她跑碼頭逍遙。
對面的那雙眼睛還在探究地打量她,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,話不多,但每道目光里都帶著無形的刀,能剖開人的皮囊,把心肝掏出來賞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