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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阿玉?」我說:「她怎麼會喜歡這麼一個冷酷的人?」

    「人各有志。」KT笑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,」我說:「這句話可以解決很多疑難雜症。」

    「KT說:「我們不能管了。」他看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我說:「還是以前好,是不是?以前可以『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』,現在咱們活在文明世界裡,而且當事人也沒覺得不平,咱們太多事了。」

    KT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也不管你妹妹了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他攤攤手,「我妹妹的消息比誰都快,你放心,這小人輪不到我來做。」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看著地板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們……不受影響吧?」

    我瞪起眼,「你結過婚沒有?或是目前已結了婚?或是與別人有染?企圖結婚?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的戒指在你手上哪。」

    「OK,我先回去,我要跟阿玉說幾句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送你。」KT說:「她未必在家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嘆一口氣,「好的,你送。」

    他去把他的車子開了出來,我把髒衣服包了一包拿進車裡。KT說:「我有洗衣機,你把衣服留下來。」我說:「那襯衫要熨的,你為人為到底,如何?」他在倒車,聽了笑道:「你不怕我熨焦就好。」我說:「我也不欠你的,這套我跟你洗。」我指指身上。他說:「你當然還欠我的,你這套衣服我又沒穿過,還不是你穿髒的。」「喂,你別斤斤計較好不好?」我說。「是你先說的……」

    他是一個可愛的人。

    阿玉在家,她沒有出去。

    我在她對面坐下來,把腳老實不客氣的擱在茶几上。

    我開口:「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
    「不告訴你什麼?」她微微一笑。

    「不告訴我龍已經過你他是結了婚的。」我說:「害我為你出洋相。」

    她橫我一眼,「你這個人真低級趣味,你又沒問我,我怎麼對你說?我以為你早也知道了,他手上不是戴著白金的結婚戒指?你還為了這個去吃鎮靜劑!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為你好!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得了,你少來這一套!自己愛管閒事,偏偏又說君子愛人以德,這麼多德滿天飛,叫人怎麼受得了?你管管你自己就得了!」

    「唉呀!我的媽!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!這句話我才真正的懂得了。」我氣說:「阿玉,你又不是我,我是擔得起放得下的人,我是一個根本擔那懶得擔的人,你可不一樣,你別太自信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要我怎麼樣?」她提高了聲音,冷冷的說:「叫我撲到床上去痛哭?唐人街還在演國語片,你買個票去看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玉,我把你當朋友,你沒有把我當朋友,我是問心無愧的,我做了洋盤,遭人白眼,都是問心無愧的,我對得朋友起,」我說:「咱們走著瞧,你的聲音也別太冷,我不是念低溫物理的,我不會再來研究你,你放心!」

    我進房間裡,「嘭」地關上了門。

    「阿瓦!」阿玉在外尖叫:「阿瓦!」

    我板著面孔拉開門,問:「什麼事!」

    她低聲說:「你不是講嗎?我比不得你,是的,我比不得你,我是連訴苦也不懂訴的,你的心意,我明白就是了,我們是兩個不同的人,我的事,你未必弄得清楚。」

    我軟下來了,阿玉,叫她說這幾句,真不容易啊。

    我只說:「你:遲生了好些年。」

    她拍拍我的肩膀,走開了。

    那個下午,我做了論文的第二章,我在傷心的時候,做的事特別多。阿玉這個人,未免太不量力,連我心硬如鐵,皮厚如牛,都不敢沾一沾愛情。

    她小姐如花似玉,倒去老壽星找砒霜吃,找了這麼一個對象去談戀愛,有個屁結果。是,她不訴苦,她不多事,她尊重人,她把一切守在心裡,誰會感她!阿玉沒腦袋。這人大概是霍小玉之類投的胎,隔了十幾輩子還不醒悟。

    後來我說:「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吃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好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就穿著大衣出去了,在小店裡買了麵包、水果、罐頭湯。我是這樣的不愉快。店主人是個老太太,她笑眯眯的說:「好漂亮的訂婚戒指!恭喜你。」我還一呆呢,想想太不像話了,改天見到KT,非得把戒指還他不可。

    出了店門,一輛車子忽然停在我面前,把我嚇了半死。但是車門一開,竟是龍。

    「屎!」我罵,回頭就走。

    他跟著我走,我詫異,回頭問:「你跟著我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跟你說明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跟阿玉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你們的事,我再也不理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是原則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原則問題?」我吼道:「你覺得你結了婚還有異性好友,是很值得開心的一件事?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結婚之後不能有女朋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放什麼狗屁!」我夷然說:「看你人材一表,沒想到是衣冠禽獸!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是真的,罵隨你罵。為什麼以前一定在三書六禮,花轎抬了才能過門?為什麼現在你跟KT認識才三天便可以訂婚?在上三代眼裡,你們的行為,也是衣冠禽獸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我一呆,他這個論調,跟KT有點像,可是他太不負責了。

    於是我說:「你不負責任。」

    「責任?除了父母應該對子女負責之外,世界上沒有第二種責任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聽著他的話,他是心平氣和的,仿佛是什麼都合理的,但我不明白他的道理,而且我是一定知道阿玉會吃虧的。我哭了起來,又沒有帶手絹,只好用戴著絨線手套的手擦眼淚。

    龍給我一塊手帕,我擦了擦鼻涕。

    「來,我幫你拿這些大包小包。」

    我交給他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

    「阿玉說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龍,我跟你相差幾十年,你太超時代了,一我不懂你,但是答應我,不要傷害阿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怎麼會傷害她呢?」他微笑,「一個人除非要傷害他自己,否則任何人沒有能力傷害他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明白,請你不要傷害阿玉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真的不明白?」他低下頭,「我以為你很聰明。這是非常簡易的道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妻子,她明白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沒有談過這個問題,我相信她是明白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玉呢?她可明白?她可明白你說的道理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從來沒這麼談過,但我也相信她是明白的,不然她會把我趕走,不會再做我的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,最氣的是我,最占便宜的是你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這下子我不明白了,什麼便宜呢?如果我要便宜,現在不會站在路上跟你分辯我的原則,早就去找幾個女人上床

    了。」他不悅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龍,我不懂,但是我再三的請求你,不要傷害阿玉。」

    他嘆了一口氣,「到家了,我回去開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來不來?」

    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如果是因為我,」我站在門口,「我可以搬走,這是你與阿玉的事,我說過我不再管的,KT也不管,畢竟我們都不是孩子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不是為你,好吧,我把車開過來,我很想喝一杯咖啡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他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用鎖匙開門進去,煮了咖啡,把麵包切開來,用芝土香腸夾好了,都放在茶几上,把咖啡倒出來,一切都香噴噴的。阿玉很正常的幫著我的忙。一會兒,龍來了。我拿著我的咖啡與麵包進房間。我發覺口袋裡有龍的手帕。

    雪白的。角子上繡一個黑字:龍。

    這條手帕,跟KT的衣服一塊洗好,會送還他的。

    後來一連幾天,我都覺得非常的沉悶。我阿瓦是很少有沉悶的日子的——不說話,不笑,拚命的做功課,他們以為我發了神經了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什麼抗議。

    KT一連好幾天沒來看我。他這個人是有點奇怪的,就跟他的妹夫一樣,兩個人都有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論,不過我是不怕的,我又沒愛上他,管他幾時來。

    但是在路上我碰見了家傑。

    他追上來。我有點詫異,這些日子,他難道還記得我?

    糟,人窮思舊債,我沒欠他什麼吧?腦筋飛快的轉了一次,沒有,我不欠他什麼。

    「阿瓦!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好嗎?」我客氣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呢?」他反問。

    「很好,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直走著,他陪著我走,走著走著,他說:「車子呢?你們不是有一部小車子嗎?」

    「阿玉有點事,今天她開走了。」我答。

    「其實還是一人一部的好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呀,」我禮貌的答:「誰說不是呢?」那聲調是非常附和與無所謂的。對一些人,何必跟他們辯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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