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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但是為什麼我沒有回家呢?一切是無痕無恨的,為什麼我還沒有回家呢?只是為了偶而經過這個窗口,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?

    我不知道。

    但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,越看越美的女子,相信我。表妹  媽媽要我娶老婆。媽媽說表姊夫他們家新蓋的房子在著名的海灘邊,要多美就有多美。表姊夫最近做生意發了一點兒小財,很會花錢的樣子,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,平常沒事,叫了一大堆身份相當的小姐太太往他們屋子裡串門,花團錦簇。照媽媽的說法,要挑對象,表姐手下人多,她說:「你表姐呀,手下人材濟濟呀!」我笑答:「東方舞廳大班手下,也是人材濟濟呀。」媽媽給我氣得什麼似的。

    後來到底是親戚,且是表姐三十大壽,所以我就帶著禮物去拜壽,還是上了他們的家。

    表姐終於有勇氣承認三十歲了,那倒是不錯,我十八歲那年,她廿四歲,如今我廿八,她三十,很公道。她見到了我,白白的臉上堆滿了笑容,打扮得珠光寶氣的。那是一個下午,雖然秋天了,可是秋老虎,天氣仍然熱,他們家開了中央系統的冷氣。有三桌麻將在打著,白衣黑褲的女傭人走來走去,穿插著遞茶送水拿毛巾的,就差沒叫幾個戲子來站在麻將桌邊清唱,好會享受!

    我馬上笑,「啊喲!唱小堂明一樣嘛!」

    表姐不介意:「你呀,阿俊,你這張嘴不改,就一天娶不到老婆。」她親親熱熱的伸出手來,握住了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她的手雪白粉嫩,真如春筍一般,留著-許的長指甲,搽得血紅,看上去不知怎麼的,就是給人一種恐怖感。無名指上戴著碎鑽戒,幾十顆一起閃閃生光。我一向不喜歡碎鑽,因此更給我理由掙脫了她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問她:「我往哪裡坐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愛坐哪裡就坐哪裡。」她笑,「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。」你別說,表姊有這個好處,她說得出做得到,在她家裡,倒真的不必拘束。

    我隨便在沙發角落坐下了。喝了茶之後,我開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將的女子們。麻將據說是國粹,香港人尤其將之發揚光大,飯可以不吃,覺可以不睡,書當然更加可以不讀,這麻將嘛,怎麼可以不打!不搓麻將怎麼對得起良心,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!麻將一定要打。而且打的時候要怪叫、尖叫、嗔叫、嬌叫——「喲!把七條打錯了!」「唉!怎麼不扣住三筒呢?」

    我喜歡看女人打麻將,比看國語武俠片精彩,可是也就像國語武俠片一樣,看不長久,過沒有多久,看的人先累死了。

    這十多個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,漂亮得像是時裝雜誌上走下來的,各有各的美,各有各的麗。奇怪的是,約齊了似的,手指甲一律是鮮紅,個個像在滴血,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幾口茶。茶也不是好茶。

    我跟表姐說:「這算什麼茶?」

    表姐說:「你要喝什麼?」

    什麼都喝,只是像茶就行,別真擺個暴發戶樣子好不好,咱們窮親戚偶而上門來,某也不給好好的喝一杯,你那些好的青茶、普洱、碧螺春、龍井,什麼都行,泡將出來!快!快!不然就翻臉了。」

    表姐只好跟傭人說:「那隻紅漆罐子裡的龍井,平日泡給老太太喝的,剛剛三小姐也要了一杯,再去泡一杯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誰是三小姐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姊夫的表妹。」她說:「一表三千里,人怪得很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多大年紀?」

    表姐說:「我不大喜歡這女孩兒,你去看別的,我跟你介紹,你看那邊拿著檀香扇子的如何?」

    我看過去。果然有個女子穿著鸚哥綠紗旗袍,手中正搖著一把檀香扇子呢,扇子的穗子也是綠的。她約莫廿二三歲的樣子,臉上化妝很精緻,的確很美麗,一手拿著杯果汁喝,那果汁也是綠的,看上去倒是給我一種涼意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太美了,配不上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倒是真的,人家父親現開造船廠,不是做糖果餅乾生意,不過阿俊你嘛,倒可以試一試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,茶來了,我打開蓋子,喝了一口,見顏色清翠,不禁叫一聲:「好茶!」

    表姊說:「年紀輕輕,老槍似的。」她白了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她有點發福了,但是不討厭,身上也穿旗袍,假元寶領子,因為衣服做得緊,肚子與胃部凸得分明,但是看上去像個胖胖的小孩,很有趣,她不在乎胖,故此看上去自然。

    那個穿綠色的女孩子走開了,也加入賭團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喂!今天有沒有不賭的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有呀,先生們都下水游泳去了,我與你都坐著。還有那位三小姐——三小姐在哪裡?一會兒說我照顧不周,那是他們家的人,我可得罪不起。」做太太有太太的難處。

    「姐夫呢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下班就來了,來了又開遊艇陪朋友釣魚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標準的小資產階級生活,我開始明白。

    「阿俊,你還是教那間破大學呀?一個月幾千塊,夠你用的,還是夠你瞧的?你姊夫廠里正需要你這種人材,找也沒地方找,登外國報紙,登了半年了,偏偏你又不睬咱們,什麼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沒什麼意思,我是怕吃不到羊肉,反而惹來一身騷。」我也笑。

    表姐笑,「你坐坐,我去那邊一下。」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。蝴蝶是蝴蝶,略胖了一點,飛得有點麻煩相。

    我看看表。就快黃昏了。暑氣退後可以到他們那個私家小海灘去走走。我對綠衣女郎沒有興趣,故此避到書房裡,拿著我那杯茶。

    書房有人比我先在。

    這個人坐在地下看電視,用遙控機按著換電視台,終於選了一個歌唱節目,她半斜地靠著張真皮沙發,我看不到她的臉,我知道她沒發覺我,可喜書房奇大,我離她遠遠的在一張沙發上靜靜的坐下了。

    要是早那麼五六十年,我准以為她是男人。

    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絲唐裝男人短布衫褲,據說目前流行這樣「中國熱」,暗織玫瑰花紋,梳著一條大油辮子,垂在背後,差不多到股際。

    我看到這樣的打扮,真是呆住了。表姐這邊,人材濟濟啊,剛才一個鸚哥綠已經搶盡鏡頭,現在又出來一個女扮男裝的。

    她伸出手來拿茶杯,手卻不是雪白的,曬得淺棕色,也沒有搽指甲油。茶杯……我明白了。她是那個三小姐。只有她才喝茶,只有她不搓麻將。

    原來三小姐是這樣的。

    她伸出了一隻腳,我又叫聲好,她足下穿一雙白緞繡深紫色蝙蝠鞋,白色真絲襪。她應該轉過頭來,我想見見她的臉,看她長得如何,她不會丑,這身打扮就叫她丑不了。

    我輕輕咳嗽一聲。

    她馬上發覺了,轉過頭來。

    我看著她,心中有一種震盪的感覺,一種傾心的愛慕。

    她臉上沒有化妝,曬得黑黑的,抹了一層油,眼角微微飛向鬢邊,嘴角有點嘲弄似的往上翹,頭髮什麼花樣也沒有,就是梳在腦後打一條辮子。

    我看著她,她也看看我。

    她胸前有一條金鍊子,一看就知道是只掛表,好小子,真打扮整齊了。

    她緩緩站了起來,咳了一聲,喝了一口茶。我也喝一口茶。她拿出一把男裝扇子,打開了,-了兩。扇子是雙面泥金的,一面是松鶴,一邊是牡丹,拿著錢沒地方買的好東西。

    我只好稱呼她一句:「三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她有點驚異,可仍是大刺刺的問:「你是誰?」

    我有點氣,你是小姐,我不見得是小廝呀,我是欣賞她這一份詭異,要不然,我就去跟那個綠色小姐搭訕了,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長得差。

    就在這個時候,表姐進來了,「噯喲!在這裡!外頭擺飯了,去吃吧。」

    三小姐微微點點頭,就走出了書房。表姐把電視機「拍」的關掉了。

    「這個怪人。」表姐笑,「打扮得不三不四的,他們家以前有個表姑是做戲的,叫什麼倪紅艷,那時候做戲不光彩,是下三濫人馬,她說她不怕,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,非驢非馬。你不曉得你表哥,家裡真寶,太公是拆字的,怪不怪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她很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「神經!外頭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!三小姐學過彈詞,你知道嗎?說不出的奇,英國拿了學位回來,什麼也不做,去唱彈詞,也沒唱好,學晚了,可是頗能哼哼,高興起來,給你哼個『庵堂認母』,真受不了!」

    我笑,「這麼好玩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呀,好玩的事多呢,傳遍了親戚間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我不知道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男人,不能給你知道。」表姐說:「吃飯去,來!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餓,我在這裡坐著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給你拿點心來。」表姐出去了。

    真是啊,表姐手下,什麼樣的人都有啊,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,可是就在這時候,那個穿鸚哥緣的小姐進來了。

    「有人!」她假裝吃驚,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。

    我發覺她剪了一個最時興的娃娃頭,人也就像洋娃娃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俊表哥吧?」她客氣的問。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咱們這裡,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。

    「沒出海去玩?」她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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