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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「是的。」
「你為什麼要走?」小寶問。
「我不是你們家的人,怎麼能跟著你們一輩子?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遲早各人要做各人的事去的。」
「你可以嫁給我們爸爸。」小寶說。
我連忙看看四周有沒有人,我低聲說:「誰要嫁你們爸爸?脾氣那麼壞!」
大寶說:「你可以改變他,不行嗎?」
我說;「喂!你們寫字好不好?快!」
兩個孩子連忙低頭做功課。
我呆呆的看著課本。
我會捨得他們嗎?兩個這麼可愛的孩子,沒有媽媽,只有一個工作繁忙的爸爸,自外國搬回中國人的土地住,不習慣的事有多少!
不,我不捨得他們,但是再留下去我走不了,只怕那個時候人家要叫我走,一個人最主要是懂得什麼時候出場,切莫等到人家討厭。
我走了,總有人來繼續我的工作,這點是可以肯定的。
一份很好的工作,原本可以增加一點收入,但因為我對老闆的感情日漸起了變化,逼得要走。
我喜歡看著他努力寫毛筆字的神情,就像一個孩子,我喜歡他潔淨的打扮,我喜歡他拿著公文包與時間搏鬥的樣子。
我喜歡忙的男人。
我喜歡盡責的男人。
他一人擔起了父母的責任,毫無怨言。
我喜歡有才幹的男人,沒想到有這麼多著名的大廈是他設計的。
我還怎麼可以留下來?
我只得走了。
我為什麼要走?
真的沒有空嗎?才不,有上述的難言之隱。
表姐問:「你為什麼要走?真的沒有空嗎?」
我說:「他說每個女人都把他當「未來飯票」看待,真是氣人,我不喜歡這種老闆。」
「你是他們的老師,你怕什麼?」表姐說。
我說:「但是漸漸我很喜歡他,你明白嗎?喜歡他!」
「該死!自己打自己的嘴巴。」表姐說。
「我何必死!最多另外找一份工作!我不是找到了嗎?這是什麼年代了?還有家教嫁給主人的故事?」
「去死吧!」表姐說:「這麼倔強!」
我沒有去死。我正式辭了職。
大寶請我在廚房裡吃果醬餅乾。我大口大口的喝著牛奶。
大寶問:「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?」他又問:「當我長大,我可以約會你嗎?」
「可以,你想約我到什麼地方去?」我問。
「我們可以去郊外,」他一本正經的看著我,「那麼你可以說孫悟空的故事給我聽。」
「一定。」我肯定地點點頭。
「大寶,等一等!」他忽然走了出來,「你在說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大寶說。
「快去做功課,快!」他把大寶趕走。
「別擔心,」我站起來,「我這就走。」
「沒有人叫你走。」他說:「你聽我說——」
「不!你聽我說!」我嚷:「你是我的學生!你少那麼自大,以為每個女人都會看上你。」
「你別賭氣,」他說:「我來向你求婚的——」
「什麼?」
「求婚。」
「我們並不認識對方。」我說,但是心恐怕馬上要跳出來?
「當然我認識你!」他斬釘截鐵的說:「恐怕你不知道我吧?」
「我不知道你?才怪!」我用手撐起腰。
「OK!剛才你不是說我們互相還沒了解嗎?」他著著我。
「我不能夠做你太太,你太漂亮,你太能幹,你的條件太好了。」
「少諷剌我!」他說。
我說:「是實話。」我舉起雙手,「是真的。」
「別這樣好不好?」他說:「我們三個都需要你。」
「說笑話,國文老師一毛錢三打。」
大寶回到廚房,他說:「但是蜜絲,你很特別。」
小寶在後面出現:「大寶,與你說過多次了,大人說話你別插嘴。」
「出去!」兩個孩子又被轟出去。
「你可以以回家去考慮,」他說:「我不會逼你,但是我正式向你求婚。」
「謝謝,我會回去考慮。有什麼特別的要求?」
他說,「當然要無條件的教我們國文,直到我們三個都能了解紅樓夢為止。」
「OK,OK。」我投降。
表姐問:「你答應他嗎?」
「不答應?我又沒發痴,當然答應他,放著那麼好的人不嫁,嫁誰去?」
媽媽說:「嫁了好,以免閒著慌,整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,要命!」
大寶:「這婆婆的北京語又快又好,快教我們。」
小寶:「我要蜜絲媽媽教。」
他:「這是一個辦法:把她娶回家來,她就不得不-在我們家教一輩子了。」無痕無恨 她還在床上。
我靜靜的看著她。
她的頭髮漆黑光亮地撒在枕頭套上,她背著我。她的肩膀,圓潤如玉,一隻手擱在被外。手也是雪白的,留著長指甲,搽著一種令人不置信的玫瑰紅,中指上一隻純銀的戒子,手腕上套著一隻銀手鐲,與戒子配對的。
她不化妝,連眉毛都不拔一條,但是手指甲上、水遠搽著那種鮮紅,她咬手指甲。紅色提醒她:不能把手放進嘴裡。這是她的理由。
她是真不化妝的一個女人,連頭髮都不熨。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,只覺得她有一張雪白的臉,近乎蒼白,眉毛相當濃,配在那張扁扁的臉上,仿佛是唯一特出的地方。她長得高而且瘦,穿著一件銀狐大衣,黑色毛衣,黑色長褲,人家替我們介紹,她伸出手來與我握,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鮮紅,呆了一呆,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。
她的絲巾掉在地上,我替她揀起來,觸手的是輕柔的真絲,觸目的是YSL三個英文字母。她是那種千金小姐,留學不過是為了更多的自由,更自由的亨享受與揮霍。
她沒有怎麼注意我。
她甚至沒有微笑。
她的頭髮則是墨墨黑的,沒有染過,也沒有熨過,但剪得很好。
她的神態,與其說是驕傲,不如說是心不在焉。她並不是單單對我不加注意,她對任何事物都不大注意。她抽菸。左手中指戴著一隻戒子,左手腕上一隻銀手鐲。她沒有說話。這是我第一次見她。
她算不上美麗。
或是活潑。
或是可愛。
或是健壯。
只不過有那種出世的姿態,目無下塵得如此自然,仿佛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:「你太驕傲了。」
仿佛她自生下來那一日,便自覺高人一等。
她不用香水。洗澡的肥皂,她用「無香味」的那一種。偶然在她頭髮里,只是一-那,可以聞到一點點糙藥味,那種牌子的洗頭水帶著股青糙味道。
然後見面的次數多了,我覺得她五官有種說不出的味道,當她偶然笑的時候,她的神態像一個嬰兒。而且她不是學生,她已經在工作了。她在一間律師行里做女秘書。
她賺得不多,也花得不多。
她可以回家,香港的律師行會付三倍的薪水請她這樣的人材。但是她情願留在異鄉。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,廿五歲。有時候看上去只有十五歲,有時候卻有三十五歲。
我在讀醫。我最後的一年。
她只是吸引了我,我不過是一個男人。在這裡,可以說話的中國人並不多,言語無味的中國人則特別多。我有一輛破車,我送過她回家,她常常只說:「謝謝,晚安。」然後就走了,從來不抬頭,好象從來沒把我的樣子認清楚過。
她住在一層小房子裡,一個人。我認為是寂寞的,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日子是不是寂寞。陌生的相識是不能問這種深入的問題。
有一次,我自朋友家晚飯出來,車經過她家,我看見窗口的燈光還亮著,不知道為什麼,我停好了車,去按她家的鈴。她來開門,光著腳,穿著牛仔褲,一件毛衣,看上去像十五歲,臉上很驚異。
我看得出她沒有討厭我。於是我陪她聊了一會兒。她泡了茶讓我喝,我們東南西北的說著話。
她自己沒喝茶,她喝的是酒。
喝了酒以後,她臉頰上泛起了極其美麗的一抹紅色。那一天晚上,我覺得她是個美麗的女子,而且越夜越美。
我們真談得很多,不知道話題自哪兒來,一直說到半夜,幸虧是個星期六。然後我也開始喝她的酒,那是馬添尼,喝了不多,我沒有醉,但是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吻她。她沒有拒絕,我心裏面打著問號:她是一個隨便的女子嗎?我有點罪惡感:如果我也想占她的便宜,就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。她的身體很軟很動人,我沒有想太多,我的功課壓力太大,我的生活太刻板。她是個調劑。
開頭我只當她那樣。一個調劑。
早上,我起床穿衣服,有點羞慚。她背著我很清楚的說:「不要掛在心上,昨夜我沒有喝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