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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拿著你的信很久,我沒想到你會寫中文,連簽名都是中文的,字寫得像個孩子,而且也短得像孩子的功課,匆匆的交待幾句。

    我折好了,放進抽屜里。

    而且地址也寫錯了。

    我開始懷疑你的記性與我自己的記性。

    真的。

    怎麼我就這樣倒霉呢?我想,才短短日子,就見不到你了。現在我回來,數看日曆上空白的日子,空白的,沒有你是空白的。而你從來沒有騙過我,我會記得很清楚,你從來沒有騙過我。

    我等你回來,你回來之後又是什麼樣的?我現在在等,我懷疑我是一個星期三出生的孩子。

    你坐在地上等我從洗手間出來,我呆了很久,我說:「不要這樣做,我會愛上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然而你說:「這根本是我的習慣。」你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你是無處不坐的人!與我一樣,地上、床上、窗框、階梯、糙地,沒有一個地方不能坐。

    多少次你叫我的名字,我轉過頭來,你替我拍照。多少次,你叫我的名字,叫得好特別,在電話里,在飯店裡,在汽車裡。你可有想念我?

    我坐在你旁邊吃飯,不捧飯碗,用筷子撥飯,你說:「為什麼我們兩個人,都這樣吃飯?」我的左手永遠放在桌底,我微笑,我說:「我父親一直罵我,叫我把手拿上來。」你說:「我爸爸一直問我另外一隻手在哪裡。」我沉默得很,你握住了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你的手很暖。有時候在晚上,我想念你的手,我把你的照片拿出來,我看著你的照片,我終於皺上了眉頭,我的體重減輕。我想我的麻質長褲還是合身的。

    我帶來了我的米色衣服,因為你喜歡米色。我帶了長袖子襯衫,因為你喜歡在夏天看長袖子,我今年是怎麼過的呢。三個月我與你在一起,卅五天我與你在一起,其餘的時間,我只是坐著。

    我真想寫信給你。但是我不要寫信給你,我是一個一天寫好幾千字的人,我的信,大概是浮滑的吧,我不願意待你那樣,與你在一起,我覺得我是一個很純潔的人,因為你純潔。

    在你那裡,你可覺得悶?有沒有人為你買一罐可口可樂消氣,你可覺得開心,我想你是好開心的,我希望你開心,我喜歡看你笑,那是難得的陽光。一個妒忌的女孩子對她的愛人說:「我只希望你與我同樣不快樂。」但是我卻希望你快樂,忽然之間我不再小器了。

    我問你十次一天,你可喜歡我。你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滿足。

    其它算是什麼呢。

    我們甚至乘公共汽車在淺水灣。多少日子我未曾乘公共汽車了,我很想把那張票子留下來,我問你有沒有留過票子,你搖頭。但是淺水灣一列的鳳凰影樹,為什麼,為什麼你在的時候也會總是比較有意無意的美麗?三天後再去,我沒有再看見紅花。我愛影樹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當影樹落葉的時候,像雨一樣,淺黃深黃,紛紛得很浪漫。」你說你從來未會注意過,你說你忙,你有一個家。沒有空看影樹,沒有空看書。你是遲早會看到那些落葉的。我相信你會,慢慢你會想起我說過的話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一架鋼琴蒙了灰塵,要拭亮。」

    你問,隔了廿天你反問:「為什麼?讓琴蒙上塵,琴永遠不知道,豈不是更好?」

    我不說什麼,你是明白的。

    在電梯裡,我跟你說話,我大概是側著頭,聲音很小,電梯隔壁有一個老頭子,他向我搖手指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在低聲軟氣的央求他。」老頭笑,「繼續下去,你會成功的,你求他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記得我笑了,笑得如此地不好意思。

    我求你什麼?我忘記了。與我在一起?不會吧。我不會作這種要求,我一定在說別的,或者只是想引你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然後在街上,我們又碰到這個老頭,他說:「很好,我希望將來見到你們,你們已經有孩子了,小小的孩子,跟在你們身後走。」

    那是滑稽的,我知道我自己的命運,我逃不過什麼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喜歡握住你的手,它們暖,暖和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們吃了最後的一次冰淇淋,你付的帳。我們坐著,你低著頭,我看著別的方向,不過那冰淇淋的味道實在已經不像從前了。

    我奇怪你有否對愛神的故事厭倦,一般男人還是比較喜歡聽話的女人,一天三頓的飯菜,看電視,然後上床。我的生活有異於此,但是我說的故事很好,只是我要曉得你還願不願意聽。

    我回來了,一切還是一樣,我胖胖的侄女兒在旁邊問我是不是寫情信給誰。我說沒有。這不過是一封信。一封比較長的信。我想說我的心情不一樣了。對於其它我不再關心,但是我一定要寫給你一封信。

    你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什麼?你好象說,你好象問我:「你要什麼?我送一樣東西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你,我笑了,「不要這樣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是不是你要的東西我負擔不起?」你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負擔得起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你猶疑了,我知道你猜到了。

    我坦白的說:「我要你,把你給我。」

    你說:「我不可以那樣做。」

    所以不要再問我要什麼。

    星期日的舊金山是寂寞的,在山頂上,風把我的頭髮吹得不亦樂乎,天上一片雲都沒有,清朗得可以看出去一百哩。你說: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難得有五天這樣的舊金山,我的運氣好。」

    運氣。但是我的運氣在哪裡呢?

    我喜歡那個山頂,這樣的路,我把手放在下巴上。我們總是坐得很後,我可以看到你的臉反映在玻璃窗上。我開始向你訴說我的歷史,一點不漏,我奇怪我怎麼會告訴你這麼多,從來沒有人知道這麼多啊。

    然後你也告訴我關於你聽回來的謠言。我竟不知道有這麼多的謠言飛來飛去,我不生氣,我覺得我自己頗有名氣,真是可笑的。

    我真的對你像一個十年的友人。我也告訴你關於我的女朋友,我的蔣芸、西西,甚至是喬愛斯。我家的女傭,我的兄弟,我的侄女侄子,一切。

    你一定熟我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知道你什麼呢?我什麼也不知道。你的名字,你的地址,你的家庭,你的過去。我不知道。

    我討厭聽黃色笑話,但是你說得總是很可愛,我們常常交換這樣的笑話,你問我是從什麼地方聽回來的,我說我弟弟用打字機打給我的,你驚奇,但是我們的家人是自由的,終於有一天,我們兄弟姊妹會坐在一起看一部藍色小電影。

    我與你在一起很快樂。在你的手中吸一口煙,好象抽的是大麻。我常常想你是否習慣這樣,我想不是吧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看脫衣舞的時候你總是瞌睡?你說你是看厭了。

    我要與你在一起。我在等你會回來的日子,我不介意這些日子會過得很慢。日子總是要過的,快與慢都一樣。

    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個日子。

    等你是一種享受,如果你回來得太快,我就沒有時間緩緩想以前的一切,畢竟這樣快樂的日子,一個人在一生之中,不可以常常遇到。

    我遇見了你。

    我喜歡聽麥克連的歌,他是一個詩人。他寫:早上來了早上去了,一點後悔都沒有;只餘下了回憶,不能忘記。在飛機上我們一直唱歌,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。都是記憶,一頁一頁,滿布著小小的字,看不清楚。

    蔣芸如果知道了,她大概會說: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呢?這是她對我的口頭禪。

    我哥哥寫給我一封長信,真是長,他寫:你之所以快樂少,痛苦多,是因為你完全沒有嗜好之故。但我是有嗜好的,他不知道而已,我一直想好好的愛一個人,只是我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。

    我走在街上,西西會在大丸門口等我,我們將會去喝茶,這又表示什麼呢?我所有的女朋友都待我這麼好,甚至是孫若雲,她說嫁不出去也算了,我們兩個人租一間屋子,然後開始養貓。

    我哥哥說:再買一套銀的茶具,每天下午喝茶。

    西西笑:我們會穿絲的衣服,打扮得漂漂亮亮。

    這些主意都不壞,我喜歡,我真的喜歡。

    你問我:喬愛斯結婚沒有?

    我說沒有。

    你問:為什麼你的女朋友都沒有結婚?

    我答:結婚如果只是為了結婚,恐怕沒有嫁不出去的女子,我的女朋友,只是想找一個真正的……我實在難以形容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將一輩子記得舊金山,我不相信我將來會把貓養得很胖,我做其它的事,老是心不在焉,魂飛魄散。

    我無聊的出去買了幾件衣裳。只有在香港我才買得到衣裳,我穿的尺碼小。我看到一條YSL絲巾,我喜歡聖羅。絲巾是絲巾,你是你,一個人不是一條絲巾。我苦笑了。現在我一個人,我可以胡思亂想,你不會打電話來說:「不要想太多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到了皮帶,我想送你一條皮帶,我會到詩韻去為你挑一條。鱷魚皮,彼埃卡丹。我甚至希望送你一隻康斯丹頓,我說:「很可惜我不是女明星,不然我會送得起。」你抬起你的眉毛,你答:「可惜我不是男jì,不然我一定收下你的表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抿起嘴,我微笑。

    我不生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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