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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你沒有寫信給我。信箱總是空的。事實上我不想你寫信給我。我不大喜歡信,兩個人到了要寫信的地步,感情總已相隔很遠了。

    你說你喜歡看我的信,我的簽名總是很大的,你說:像簽一張文件,黑字白紙,賴不了。事實上我的字很難看,只有簽名是熟練的,所以有機會表演,總是簽得很大,像一個女明星。

    在舊金山,很冷。

    我把手插在口袋裡。

    我問你:「當冬天來時,如果我還可以見到你,你會不會讓我把手放在你的大衣口袋裡?」

    你轉過頭來,你說:「可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希望在冬天還可以見你,」我說:「我會把你的大衣口袋都墜壞。」

    我希望可以在冬天再見你,我會向我哥哥借他火狐爪里子的袍子穿,把頭髮都藏在一頂帽子裡,扮小子給你看。我胖了這麼多,不知道還扮得像不像,以前是像的。

    你在冬天會買冰淇淋給我吃?

    你說你會常常買冰淇淋給我。無論如何我已經吃了很多了。

    我愛上你大概是因為這些冰淇淋吧。我總想找一個藉口來記起你,或是忘掉你,你從來沒有叫我忘記你。我很高興。我情願你忘記我,那沒有關係,但是可別叫我忘記你。

    我站在你背後。

    我不要站在你前面,因為你可以看到我臉上對你的感情。我還是站在你背後好得多。

    但是現在一切都完了。

    「東京呢,你可喜歡東京?」你突然問。

    是的,我說:是的我喜歡東京,因為東京也是一個開始,我喜歡東京,它常常下雨。雖然我一直沒買到那套白色的衣服,我們在雨中走了大概六個鐘頭,你可記得,我記得每一件事,買不到衣服並沒有關係。

    當然我記得東京。我甚至偷了一輛腳踏車來玩。我一個人坐在船頭,我曉得你會出來,你還真過來了。在我旁邊坐著,不發一言。我裝著沒看到你。你是為了我才到船頭來的?我從沒問過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喜歡舊金山比東京多。

    有這麼多花店,我想買給你一大堆花,不是一枝,是一大堆。你給我如此的快樂,我應該還你以花,很多花。

    我們還開車去三荷西。

    你開了兩個鐘頭的車,我在你旁邊看地圖。(是的我喜歡舊金山。)我從來沒有看過公路的地圖,但是我沒叫你失望。你說:「你的記性好,幫我好好的看著地圖。」我很驚慌,我說:「我的天,我根本沒有記憶力。」「不,」你說:「你記性很好。」你的聲音很堅決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沒有讓你失望吧。公路101南。

    我們終於到了三荷西。

    第一次有人相信我辦得了事,而且我居然辦到了。連我都實在不相信自己。我記得我穿紅色的毛衣,黑褲子。這條褲子現在洗得縮了水,我在冬天再見你,恐怕要買一條新的了。你埋怨我的長褲總是莫名其妙的十分貴。我會記得你說這個話的神情,真的,我會記得一切。

    我們選了大半天,然後就坐下來吃點心。我總是肚子餓。我給你三塊錢,我要請客。你說三塊怎麼夠,硬是再搶了一塊去,你使我這麼的笑了。

    平常十分之七的時間你總是罵我。然後在我做了錯事之後你並不怪我。我把你的東西都漏在鞋店裡了,你只很輕描淡寫的說:「回去拿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對你也是十分容忍的吧,停好了車然後忘了車停在哪裡,上千上萬的車子。走遍了停車場找。找到了車你還讓我對旁邊的車大嚷,問他們怎麼回舊金山。我都照做。

    我非常喜歡舊金山。如果你說讓我們留下來吧,我是會留下來的,如果你問我,我甚至會留在紐約。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,不比你。

    現在我獨自在家,我父親說,他在露台上,「今天是陰曆六月十五。」月亮一定很圓。

    在東京,月亮是上弦的,彎得很。在旅行車裡我指給你看。你認為在冬天我還能見到你嗎?我想不行了。他們要把我送到英國去念書。

    他們是說得出做得到的。或者今年冬天我一個人在英國了。即使不是一個人,我還是想念你。但是我答應你不會讓你失望。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,萬一我見到了你,我可以挺身而出,證明我做到了。

    你不知道吧,不知道我在冬天,已經沒有機會把手放在你的口袋裡了。

    但是不要說「你與你丈夫渡蜜月,會比現在更快樂」。快樂,我知道什麼是快樂,因為我不常常得到快樂。我的感情與感覺都是好的,我知道你。

    我甚至曉得你在想什麼。

    你會想起我,不管此刻你是在舊金山或是在香港,你仍會想起我。你不是那種虛偽的人,我說過你真,你是真的,我永遠不會後悔。

    你還叫我「不要喝酒,不要吃安眠藥,不要……」好象我們還可以在一起一百年。但是你心裹知道我會漸漸瘦下去,把增加的磅數全部還給你。我會很乖,每天晚上看超人的英雄事跡,但是我一定會瘦下去。

    我有告訴你關於汪萍嗎?我見了她。我說有個朋友或許會來,她得請吃飯。她答應了。你想見汪萍,不是嗎。但是我知道你不會來,我曉得,所以我不生氣。我說過,你哄人都哄得十分地明顯。

    當然我可以回來,你說只是一個鐘頭的飛機。但是你沒想到,有時候一個鐘頭的車子,說見不到還是見不到了。

    所以在第五街我對你大嚷。你應該明白。我相信命運,我是這樣的相信命運,我總是拗不過命運。

    我的美國女朋友孫若雲睜大了眼睛問我,「脫衣舞?你去了什麼地方?我的天!」

    我告訴她我要回去。我想見你,你可以請我吃冰淇淋,不過你在什麼地方呢?我們兩個人都懶下來了。有時候我氣,我對你說:「你什麼都不為我做。」你很沉默。我的脾氣不好。對不起。

    我不是常常說對不起的。

    今夜我把所有的T恤與長褲都放在箱裡,我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位子。我父親鐵青著臉。然後在晚上我覺得傻,我又把長褲掛回衣櫃裡。

    今年我一直拖著個箱子到處乘飛機。我疲倦。我甚至做惡夢。我告訴阿婆說我做夢看見自己頭髮白了,老得很,還拖著行李到處走。

    我想在一個地方住下來。我想有種安定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我寂寞得七零八落的不象話了。

    然而就算這樣,我要見你就是為了要見你,不是為其它的理由,也沒有其它的理由。

    我不要去念書實在不要。當然你會說「去,為了你的前途——」但是我沒有前途,像我這樣的人我不要前途。

    就算你不愛聽我的煩惱,我也並不十分生氣。我不是唱片或是電視機或是電影,我最多只是一本十分乏味的書,你接受我,我已經很高興。

    有一個人說我待你如待一個被寵壞的女孩子。

    我是原諒你的。即使你告訴人說你不認得我,我還是原諒你的。我了解你,遠遠比你曉得多。你大概總是有苦衷的,況且從頭一天開始,你就沒瞞過什麼。

    我總會記得舊金山,你說:「那座金字塔大廈後面,就是我們的酒店。」每天經過羅拔路易史蒂文生的紀念碑去吃飯。你大概沒看見那座紀念碑。你可看到我?

    我唯有不喜歡你不看書。除了明報周刊你大概什麼都不看。我的口氣一定像小學教師,但是每個人都該讀點東西。在二百三十萬美金的倫勃朗面前走過,你說:「這是什麼?」我說這是倫勃朗的「亞里士多德在荷馬的頭像旁邊沉思」。亞里士多德是科學家吧?荷馬是一個詩人?你不管。那種神氣是很可愛的。因為你與我同在博物館裡,但是你不管。其實你已經管了,不過你不知道而已。

    幸虧你喜歡希臘神話。你特別喜歡愛神。

    昨夜我聽到電視上有人唱「珍珠貝」。那是夏威夷歌,但是第一次聽,又是在舊金山。我與你走了一大條斜坡上山,我一直嚷走不動了,但還是走到了那間夜總會。你請我喝威士忌加冰。

    你說香港女孩子老是這樣討厭:上車要男人開車門,坐下要男人拉椅子,上街等男人付鈔票。

    但是你為什麼請我喝酒?

    第一次在東京你是更客氣的,當我要付錢的時候你相當不好意思,我想回來之後你就習慣了。

    我真的對你像一個縱壞的女孩子?不是,我一向習慣自己付錢,你不知道而已。

    我們聽完一支歌就走了,我從來不喜歡夜總會。

    我們走下山去,一片的好燈色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胡塗。我沒有醉,我很少喝醉,但是喝多少之後我總多話,而且硬要人陪我說話,討厭得很。但是你不埋怨。那一天我想到詞裡有這樣的句子:眾里尋他千百度,暮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我轉頭,但是誰也沒看見,你不算,你是要走的。

    我就這樣拉拉扯扯的回了酒店。過了一天阿九打電話來,他說看不見我了。我們七點半要走,他七點十五分來的電話,找了他三天都沒找到。沒有緣份就沒到這樣程度,聽到聲音還是見不到臉。

    我靜了一個上午。你問為什麼。我沒有解釋。由此可知我能見你多少天就是多少天,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,一切都註定了,得多少愛,多少歡樂,多少失望,多少悲傷。我懶下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想打電話給你,但是我害怕掛斷電話的那一刻。然後你的信告訴我,你現在又在舊金山了。

    舊金山,現在一定很熱了吧?你在做什麼?你是否在爬斜坡?抑或在酒店大睡?如果是做選擇題-我想你大概是在睡覺。你應該有充份的睡眠。奇怪的是,我總是知道你在做什麼,我的猜測老是對的,我說過十分的了解你。但是我只到過舊金山一次,在我來說,一次已經夠了,一次已經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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