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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學。」我答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歐洲念的書?」

    「英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連希臘都熟-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這次不去希臘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為什麼不買衣飾?」

    「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不響。

    回到酒店,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塞不下。我不知他們買了些什麼,想把整個歐洲都搬回去?

    飯後我又往外溜,這次很多人要求:「梅小姐,你到什麼地方去?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導遊啼笑皆非。「喂喂喂,明天有明天的節目,明天你們要早起,不要亂跑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笑置之,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。陳跟在我身後。

    帳單來了,他替我付咖啡帳。我沒與他爭。

    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,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。

    「美麗。」我說:「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倖。」

    他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第一次來歐洲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他說:「我是土蛋。」自己先承認了。

    「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-未必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。

    然後我們到荷蘭。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,只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,只管他「陳某」,此人先踞而後恭,思想有問題。

    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,陳對於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,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麼科目,我不問他,他也不說,也許他什麼都不讀,老土,誰管他。

    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,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,只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,沒有去。我到「賽特施」去看築堤。

    陳沒去。我獨自吹了陣海風,覺得寂寞。我的天,別告訴我那老士居然能解除我寂寞。

    我很早回酒店,陳來敲門,我頗喜悅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買了件襯衫,你看好不好。」他遞過來。

    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,花邊領子、麻紗料子,以為他買給妹妹的,禮貌的說:「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合你的-碼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買給我?」我詫異,完全沒防這一招。

    「是,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我漲紅臉,因為太意外,所以只能說:「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。」

    他把手插在口袋中,微笑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我去換上看看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樣吧,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好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我在酒店樓下等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,照照鏡子,——剛好,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,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。

    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。

    他跟我說:「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,真是瀟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闆吆喝的情形。」我說:「我一年中就這麼幾天的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至少你懂得享受。」他羨慕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覺得是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覺得是。」他說:「看見你,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。一個少婦在筲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,侍候丈夫兒子,誰能說她不愉快呢。也許她最遠只到過尖沙咀,但這有什麼分別?像我們走遍全世界,

    見得多試得多,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,你覺得好?」

    他驚異,「我從未想到這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因為你是男人。」我笑,「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。沒見識,被瞧不起。見識過廣,被抗拒。左右為人難。重視事業,疏忽家庭,重視家庭,全無事業。」我聳聳肩。

    「別這樣想,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?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。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。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。那年秋天,黃葉遍地,我們在拿破崙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。他說他要結婚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太傷心,也沒有妒忌,「她?」我只是問:「你選擇她-人家說除卻巫山不是雲,你竟選了她?」全是問號。

    他答:「因為我能夠控制她。」

    男人喜歡易於控制的女人。

    到了今日,我想起來反而惆悵而沉默。如果當年沒有那麼囂張,如今……「如果」什麼什麼是最可悲的。

    我們回旅館,第二站是翡冷翠。

    陳的妹妹與妹夫約我吃飯,我們在小比薩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。

    我禮貌的說:「令兄竟對美術這麼有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他妹妹問:「他-」

    陳的面孔漲紅了。

    「他對美術有興趣?他以為梵谷是一種法國萍果批,米開蘭蓋羅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。」陳的妹夫瞪大眼睛,「他怎麼會對美術有興趣,這個人是天文館的助理館長,他對蟹形星雲與宇宙黑洞也許有點見解,但——」

    說到這裡,他被妻子大力踢一腳,住了嘴。

    我連忙看陳。

    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燈那樣地迅速變顏色,因此很驚異。

    這土蛋,居然是天文學家呢。

    他妹妹咳嗽一聲,「我哥哥是康乃爾大學念天文物理的。」她解釋,「人是呆一點,但不能說他對美術沒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如果他對印象派畫館沒興趣,那麼他跟著我走遍巴黎的畫廊幹什麼?

    答案如一加一那麼簡單,那麼他是對我有興趣?

    我?

    我悶聲大發財,拚命吃比薩。這老小於倒是真人不露相,原來他一直吊我膀子,我還不知道,我以為他瞪著我瞧是因為痛恨我這個人。

    奇怪。

    那夜我沒多說話,回酒店早睡覺。

    我的態度忽然斯文起來。

    他訕訕的問:「聽說翡冷翠有間烏菲茲美術館?」

    「然。」我答:「不過你別浪費寶貴的時間,我勸你去買幾隻漂亮的皮手袋帶回去送女朋友,

    別選鮑蒂昔里恤,你不會找得到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諷刺我好不好?」他難為情。

    「晚間你是不是在旅館中惡補美術科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他低頭看皮鞋,踢起一塊石子。

    我的心軟下來,畢竟他是為了我才做這些傻事的。女人最高興的事,莫如能夠令男人傻氣。

    我因此問:「你真的想去?」

    他但笑不語。

    自美術館出來我們在路邊吃冰淇淋。

    我解釋:「很容易生黃疸病,義大利是黃疸病國。」但是我們吃得來得個高興。

    黃昏在小巷子中散步,空氣里全是橘子花香。美麗的少年男女騎在摩托車上嘻笑地飛馳而過。

    陳驚嘆:「歐洲竟這麼美麗!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不必尋生活的話,香港也很美麗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香港人很勢利。」陳說。

    「歐洲人也勢利。」我說:「做遊客不容易發覺而已。不過我承認在歐洲做小老百姓是開心得多,在香港,除了吃飯喝茶,簡直無處可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——有沒有男朋友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有男朋友的話,尚會單獨在此嗎?」我攤攤手。

    「這論調證明你是個倚賴性很重的女人,有男朋友就不能獨自游歐?」

    我反問:「這意思是,你是有女朋友的了-」

    他沉默一會兒:「我剛離婚,前妻是美術學生。」

    我意外,「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有孩子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幸虧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婚姻維持了多久?」

    「三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術家,懂得欣賞她氣質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大多如此,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,根本不會答應離婚。女人始終是女人,永速被遺棄,絕少有這麼幸運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結過婚沒有?」他問得很可愛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」我說:「真是,老被瞧不起。」我語氣非常惋惜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,應該早就名花有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?漂亮?謝謝。」我裝個鬼臉。

    「真的。」他說:「沒有人會否認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他已經很嚴肅了,我有點擔心。我怕負責任。我有一個女朋友,她喜歡與有婦之夫來往,我問她為什麼,她說:「怕負責任。」有妻子的丈夫水遠是別人的責任,她不必擔心他的事業,他的前途,他的心事,他的經濟,他生活上的細節…

    我也自由慣了,丈夫到哪裡跟到那裡的生活,我不習慣,為一個男人犧牲,在目前我的智能與心理不允許我這麼做,除非我很愛他。但愛本身已是最大的犧牲,一生愛一次已經太多太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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