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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事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知道郎世寧是洋人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這裡誰都知道。」我說:「國民小學生也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苦惱的說:「後來我回家一直找資料,把他抖了出來,原來是這麼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,「你真去查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是呀。」她說:「喂,你是專家嗎?多說點來聽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專家,別這麼說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眼睛圓圓的,更加起勁了,一臉不恥下問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我不忍心,只好說:「我也不懂呢,你要看這些,先要把中文說好了,要把中文寫好了,才能懂這些畫的奧妙。就像個孩子,不去讀上大人孔乙己,倒要看紅樓夢,怎麼看得懂呢?」

    「紅樓夢是什麼?」她楞楞的問。

    我的媽。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,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龍了,從小叫她受洋教育。她或者看得懂尚保爾沙特的原著,可是不會紅樓夢,做人有什麼味道啊。我頓時對她生了同情之念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可憐我,是不是?」她看著我,坦率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可以慢慢的學。」我淡然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,我買了一大堆書看。我在學國語,我會寫一點字,我在努力。可是你能不能為我解釋幾個問題?」

    「畫是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的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,「這我知道,我看過一些西洋藝術品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「你要問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叫『鬥彩』?」

    「那還不簡單,但凡瓷器上燒的花紋,有黑邊的,就叫鬥彩吧?」給別人一問,我也胡塗了。

    記憶上的確如此。

    「真的嗎?」她問:「這不是跟畫上的『有骨』一樣?」

    「對啊!」我一拍大腿,「你真聰明。」

    她很得意的笑了。這小妮子還真不簡單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會到美國去的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爸爸媽媽鬧離婚,把我送到姑媽家去,姑媽住美國,我就留下來了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啊,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用對不起,他們早就和好如初了。只是我就留在美國,做了假洋鬼子。」她說:「現在畢了業,回到家來,真是十分不便,他們為了我,全家都說英文,很可怕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她是這麼的坦白可愛,全無城府,也有一種動人之處,大概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。懂得紅樓夢的女孩子,多數是刁鑽古怪,喜怒無常的吧?

    「你是學美術的?」她羨慕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哪一間學校?」

    「倫敦皇家美術學院。」

    她很難過的說:「我本來就是要念美術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沒有念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喏,姑媽說念了美術不好找工作,還是讀別的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你讀了什麼-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建築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呀?」這下子輪到我睜大眼了。

    「是呀,我。」她生氣的說:「你真是看低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我真沒想到,我還以為你是中學生呢。」我滑頭的說。

    她注視我一會兒,她說:「中國人不好,中國人真滑頭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臉紅了起來,「噯,你自己也是中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呀,但是我回來以後,就發覺中國是一個虛偽的民族。」她認真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別這麼說好不好-」我抗議,「英國人才虛偽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英國人的虛偽是看得出來的,可以預防的,中國人才高明呢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好了好了,你慢慢會發覺中國人的好處的。」我安慰她。

    她表示很懷疑。

    我的教授在那一邊叫我了。我只好站起來向她道別。我問她第二天還來不來,她說來。我說「明天見」。教授很開心,絮絮的說長道短。他是個中國通,也就像所有的中國通一樣,到了中國地方,就不大通了。

    我陪他去吃了頓海鮮,送他回旅館。他旅館房間亂極了,到處都是書本、圖片,打字機打好的稿子,我幫他整理了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他叫我把廣告公司的工作辭掉,跟他去做助教,一方面可以跟他合出一本書。這是很誘惑的,從庸俗到清高,誰不想?我說我答應考慮。

    回家途中,我一直在想,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呢?她的人,就像一塊璞玉,與普通的小姐不一樣。此刻一般女孩子都太矜持了。

    一個男同學憤然說:「什麼意思嗎!走了一年整,天天又接又送,又吃飯又看電影,完了連手還沒摸過一摸,還是去找鬼妹算了,現實有現實的好處,下午看了電影,晚上馬上見功。」他實在是煩了。

    我不是怕這種煩,我也沒有要立刻見功,只是我很害怕被女孩子吊我胃口。幹嗎?大家真誠相待,才可以做朋友,吊來吊去,心也吊冷了,我不干。

    所以到今天還是沒有女朋友,怪寂寞的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我與我的教授一早就出發了。

    她比我們還早。

    教授跟我說:「咱們那些學生,有她一半這麼用功,我們做夢也就笑出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趨上前去,「喂,假洋鬼子!」

    她氣得不得了,馬上跳起來,「你再說一次!」

    「大清早的,別生氣,別生氣,」我向她道歉,「你把名字告訴我,我就可以叫你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說!」

    「不說我怎麼教你?」我問她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真打算教我?算了,我沒那麼好命噯,我什麼也沒學會,已經氣死了——誰做你的女朋友,真是前輩子作了孽!」她白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所以我沒有女朋友。」我說:「啊,你在看唐寅的扇面呀,來,我告訴你他的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把唐祝文周的故事說了一次。那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是三歲孩兒都曉得的,偏偏這可憐的傢伙一點也不懂,聽得津津有味,側著頭。我從來不知道我會講故事,但是看她那樣子,似乎我是講得還不錯的。

    末了她又羨慕地問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
    「看回來的。」我笑,「十三歲的時候,放暑假,就一直看這種書。你十三歲的時候,看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她慚愧的說:「法文版的小王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噯,那是一本好書,非常好的書。我也喜歡,我是前年才看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嗎?」她笑問:「前年才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對我大呼小叫的,我就告訴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請你到小巷子去吃水果好不好?」我問:「那夠好了吧?有菠蘿、西瓜、芭拉、香蕉、文丹,你說什麼有什麼,我不帶你去,你絕對找不到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?」她好天真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真的,而且你可以放心,我不是騙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吧,我叫江文秀。」她說了。

    「噢唷,還有中文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你講好不笑我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好好。我呢?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是叫『餵』嗎?」她說:「餵就可以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要耽到幾時走啊,我的教授在那邊,起碼下午才離開,咱們去了一圈回來,剛剛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看瓷器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太複雜了,」我皺皺眉頭,「光是那幾個御窯,就搞得人頭痛,你看,成千成萬的,只只花妙不同,看到頭髮白了也沒看完,咱們吃水果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依你說,那是不必看了?」她失望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必了,」我乾脆的說:「莊子說的,不必追求學問。」

    她聳聳肩,「莊子是誰?」好傢夥!

    「他是一隻蝴蝶,我們不必理他,我們去吃水果——噯,你到底去不去?」

    「去呀,」她白我一眼,「你別這麼凶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我笑了,與她走出博物館,我們叫了一部車子,往市區去了,也沒跟我那教授說一聲,也不打算再回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是老馬識途,找了一個水果檔,好好的坐了下來,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給她吃,她開心極了,吃得像個貪心的孩子,唏哩呼嚕的一掃而空。

    然後她瞪著眼睛看我,忽然嫣然一笑,她說:「給你欺侮一下,還是值得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又笑了,「我怎麼捨得欺侮你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算了!」她扁扁嘴。

    我把手帕遞過去,她鼻尖上都是一顆一顆的汗。她也老實不客氣,拿了手帕大擦一頓,然後說要把手帕拿回去洗,我搶了回來,說不用。

    她問我:「為什麼莊子是一隻蝴蝶?」

    這人,還念念不忘這故事。

    我胡謅,「因為孔子做了聖人,所以他氣,只好做蝴蝶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沒聽明白,她說:「我回家查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覺得她是十分可愛的,如果有空,我可以一直說故事給她聽,一直說下去,說下去,說到兩個人都老了為止。我看她一眼,這倒也是樂趣。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,現在大概是看上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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