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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,插在一隻藍白的中國瓷瓶里,那隻瓶子有點斑駁,不曉得是古董還是舊貨。一張大概四-乘三-大的桃木書桌,上麵攤滿了文件、信件、書本、裁紙刀、紙鎮、圖章,什麼都有。我喜歡那些紙鎮,什麼樣子的都有。還有幾件平衡玩意兒,都是金屬的,我也有幾隻,放在寫字間,有一個小人,站在一塊木頭上,怎麼推也推不倒。有空的時候,推一下很好玩,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在寫字抬上放這麼多東西,他寂寞嗎?

    他不大像寂寞的人。

    書桌上的東西我看不完了,地板刷得很亮,臘打得很好,鋪著一張巨型藍白花紋的地毯,上面是真皮的沙發,一看就知道是真皮的,牆壁上懸著四幅字晝,看上去也很好,反正中西混雜得很美,書柜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書。在安樂椅有一本線裝的紅樓夢,翻開來攤著,上面有幾瓣玫瑰花瓣,已經變了棕色。

    我覺得我在偷看,像個孩子站在糖果店面前,看個滿足,我又有點難為情,於是趕緊離開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臉紅耳赤的回到自己的房間。我想我已經知道這個主人是怎麼樣於的了,只要看他的書房便知道,他長得如何呢?可以想像。

    他一定相當高,相當瘦,五-十一-?一百三十六磅?有略長的臉,長的頭髮,清秀的臉,清秀的眉毛眼睛,不常常笑,笑起來像個孩子,車開得不大好,但是愛開快車,有幽默感,學識很好。

    我笑了。

    如果那個人跑出來,又黑又胖又矮,那怎麼辦?

    我的想像力越來越豐富了,像個孩子一樣,啊老天啊老天,我對一個陌生人這麼有興趣幹什麼?是的,我寂寞,是的,我一直沒有碰到適合的男孩子。

    一般的男孩子都太-……現實。這年頭的人都太現實,也不能怪他們,生活如此,生活迫人。

    現在這個人,我對他很有興趣,我想認識他,但是我現在沒有這個膽子了,以前我會跑過去說「你好嗎?我是什麼什麼人,我們是鄰居」。現在,現在不行了,現在我老了。

    等他過來跟我打招呼?他這麼多朋友,又這麼懂享受,他也許還有很多女朋友,很多。他不會過來的。

    有人說:「如果你要一樣東西,不要等人家施捨,走出去,爭取!」

    但我是不行了,我還是等一下子吧。這裡附近如果有這麼一個理想的男孩子,真是幸運。等一下也不妨,我嘆一口氣,不知道他的樣子如何,我不介意一個人的樣子,本質與性格才是最重要的。

    他每夜放不一樣的音樂,每支音樂都很重複,到深夜才停止。我買了一副耳塞,不愛聽就塞住耳朵,耳朵有點脹,早上起來時並不好受,但總比失眠好些。

    阿佳很憤怒,她不喜歡對面那家人,所以她從來不與他們說話,她說她被吵死了,我只好苦笑,但是我們始終沒有見過那裡的主人。

    我常常在有空的時候過去張望一下,除了那個傭人之外,也不見有什麼人,那兩個傭人的年紀很大了,一個是花匠,一個是煮飯的,他們倒是很禮貌。

    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我,不過我是注意對面那家人家的,我留意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舉止。

    有一次,我在星期六上午出去為阿佳帶點罐頭食物回來,看到一輛保時捷在我面前駛過,銀灰色,我認得那號碼,就是我們那鄰居。我加了油,追上去,我實在想看看他長得怎麼樣。我追到它旁邊了,一春之下,卻有點失望,因為車裡只是一個女孩子,長發飛舞,腥紅的嘴唇,戴著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,一件黃襯衫,一看就曉得是個美女。

    我泄了氣,車子慢下來了。

    他的女朋友?

    我一整天都在想,他的女朋友?當然,那還用問?有誰敢開他的車子?當然是他的女朋友。而且又這麼漂亮,我黯然的想:太漂亮了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每一個看得上眼的男孩子,不是結了婚,就是有了女朋友?永速被一些高明的女孩子捷足先登?永遠輪不到我?我躺在床上想了一個下午。

    那輛銀灰色的跑車停了一個周末,沒有動過,沒有音樂。

    當然,有人陪就不必音樂了。一連好幾個當然,把我過去想認識他的念頭,完全打消了。

    我還是很寂寞。

    那屋子裡時有時停的音樂,阿佳與我都習慣了,不以為奇,我跟著下來,把好奇心壓抑了下去——管人家面長面短?還是好好的工作吧。

    夏天近了,天日漸長,下了班開車回來,那太陽還很好,我常常嫌自己的臉色有點蒼白,於是走到沙灘那裡坐了下來,沒想到有人比我先到。

    是那個長發的女孩子。她穿著大花鮮艷的兩截泳衣,躺在毛巾上。

    我看看她左右,不見有人,她一個人?

    她也看見了我,向我笑笑。她的牙齒小顆的,雪白。

    她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美女,縱然帶點艷俗,還是美女,她的伴侶呢?沒有空-在聽音樂-她的臉是明朗的,一點沉鬱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我們兩個人在沙灘上坐著,終於她拉起大毛巾,走了。

    臨走她向我說:「你住在對面的房子裡?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是鄰居,」她說:「我們住得很近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著走了,即使穿著游泳衣,也還留下一陣香風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反感,我心裡說:才不是,你並不住那裡,只不過因為你男朋友的緣故。

    太陽沉下去了,我回家幫阿佳做飯菜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小姐,最近你吃得很少,大概是睡得不穩的緣故。真是,對面那家人,太吵了,害你瘦了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要找比這裡更靜的地方住,也難了,只好將就一下,除非住到荒島去,有人的地方,難免有聲音,在這個城市,做了和尚,也還是俗的,簡直沒地方逃。」

    阿佳沉默了一會兒,她說:「小姐,你也太靜了,不如過去也參加一份子玩玩,也許就不覺得吵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話,我過去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今天對面那家子,派了個人過來請你呢。說明天晚上有個舞會,請你八點左右過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?」我一怔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依我看,你就過去坐一下也好,又不用搭車,就不住就馬上回來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遲疑了一下,「還是到時候再說吧。」

    派了人來請我?幾時的事?他是幾時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的?

    明天,明天又是舞會?

    他家裡真是熱鬧,果然六點鐘不到,車子已經陸續的到了。我於是換衣服,既然有人來請,不過去就驕傲一點。我在挑衣服,選來選去,並沒有好的跳舞裙子,只有一件紅的,我沒穿紅衣服已經兩年了,而且也不喜歡紅的,這件紅裙子是為了某一年聖誕買的,我並沒有穿過幾次。

    還是穿黑的吧,我穿了一件黑的長袖裙子,齊膝的,換了絲襪皮鞋,戴一副耳環,看看鐘,八時正還差一點,我躺在床上想,今天可以知道他長得如何了。這是一個謎呢,懸疑了那麼久,終於到了揭曉的時候。

    我的臉還是有點蒼白,不過算了,我不是一個相信化妝品的人,我拿起我的小皮包,就下樓了。

    走到對面,燈火通明,大門是開著的,不用通報,人人可以進去,這樣做有點危險,不過滿屋是熟人,這裡又離市區遠,也就沒多大關係。

    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看見我,迎上來,一手拉住我,「你來,實在太好了。」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,明艷的臉上忽然罩上一陣陰影,「你真好看,」她說:「家瀚就是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家瀚?家瀚是誰?誰喜歡我這樣的人?

    她自己也夠美了,桃紅色的長裙子,露著整個背部,頭髮雲一樣的垂下來,真是誘死人。女孩子多數不肯贊同性美,我是一個公道的人,如果對方是真的美,我只好承認。

    她對我說:「你隨便玩,隨便走走,我們住得近,本來應該做好朋友的,但是我今晚要招呼很多人,如果冷落了你,你不要介意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了,她這番話說得很得體,我想,這也就很難為她了。她是這裡半個女主人?我慢慢的離開人群,向靜一點的地方走過去。那個書房,我想,我要到那個書房去看看。

    我摸索著,這座房子的間隔我很熟,因為跟我們那裡是一模一樣的,連燈開關位置都一樣。我按亮了書房的燈,那盞燈在地上,很黯,僅僅夠亮光看得見房內的布置。

    我坐在那張真皮安樂椅上,一低頭,。那本紅樓夢還是在地氈上,我輕輕的拾了起來,抖落了上面的花瓣,拿在手中,左邊有幾個水晶瓶子與杯子,我打開瓶子聞聞,是很好的拔蘭地,我倒了半杯,喝了一口。

    太舒服了,這個書房,我關上了門,才發覺這房間的隔音設備很好,客廳外面人聲音樂聲頂沸,但是書房裡只隱隱的聽到一點點。

    我幾乎是躺在這張大椅子裡的,享受著。這書房是這樣熟悉,我在外邊不知張望過多少次了,我很高興,又站起來,每樣東西摸一摸,走到一個書架子前面,我看到了一隻照片架子,我拿起來看。

    照相架子是水晶塑料做的,裡面一張黑白照片,拍得很好,一個男孩子與女孩子。我拿到亮光附近去一看,發覺女的就是那個漂亮的女孩予,這個舞會的女主人,而男的——我呆住了。

    真有這種巧合?纖長的身子,秀氣的臉,秀氣的眉毛眼睛。我的天。我拿著鏡框的手一直抖,沒有辦法停下來,太巧了,這樣的人終於被我找到了。即使他已經有了女朋友,看看也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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