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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阿明要虧本了。」她笑。

    跟她在一起,如沐春風一樣,簡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。我想她是很忙的,抽出時間來陪我,大概不簡單——我嘆了一口氣,看來我是不能不承認了,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,愛上她是很容易的事,我愛上了她。

    我陪她吃飯,她叫了一大堆食物,然後孩子氣的說:「你別擔心,阿明,我一定吃得光。」於是她辛辛苦苦的吃,吃了炒飯吃點心,再吃甜餅。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說:「別忘了,時間到了,去看電影吧。」

    她鬆一口氣,吐吐舌頭,「天呀,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這句話了呢!我實在吃不下了,又怕你罵!」

    我搖搖頭,忍不住笑了。她真是,吃飯也鬧,沒有停的。

    我們去看了一場偵探片。戲院裡很熱,看得頭有點昏,她看電影很認真,一聲不響,全神貫注。我偷偷看看她的側面,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,難得的是這麼天真可愛。

    散了場她要請我喝咖啡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你要上學的,不好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你不去?不給我面子-」

    「去去,」我笑,「我當然要去。」

    她請我喝啤酒,喝咖啡,吃點心,存心要跟我過不去。

    我看著她。我想想以前也跟女孩子出來過,卻從來不曾這麼快樂,明天又是另外一天,只有現在她跟我在一起,我忽然自私起來,跟她說:「我請你去跳舞。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,「好。」

    進夜總會入場券是她買的,我知道她有錢,她不在乎,但是女孩子付錢……外國人很流行這一套,不過我是中國人。

    我們開頭並沒有跳舞。坐到一點鐘,她說:「阿明,我請你跳舞。」那支音樂很慢,我摟著她的腰。她有點瘦削,但是身體極其輕軟。

    我忽然想到!我是什麼人呢,我只是中國飯店裡的一個侍者。她?她在香港是千金小姐,在這裡是大學生。就因為是在外國,所以才有這種自由,可以與她在一起跳舞。我嘆一口氣,人總是講身份階級的,她對我好,不過是因為她客氣大方,我有什麼奇怪的念頭,就是我不識好歹。

    音樂是這麼短,一支又一支,我可以聞到她的發香,她有點累了,輕輕靠在我身上。她說:「阿明,你真是溫柔。」我笑了,我說:「我不是女孩子。」她說:「你比女孩子可愛,阿明。」

    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,嘴唇輕軟濡濕,我一震。她是洋派的,葉說她是「外國人」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該送你回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很少跳舞有這樣高興。謝謝你,阿明。」

    我非常想問:下星期出來嗎?下星期我們……

    但是我忍住了。

    「幾點了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兩點鐘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,「也該回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讓她上車,很快送她到家。她轉頭看著我,我也看著她,她說:「阿明,過幾天我們再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她用手臂圍著我。很嗲的又吻了我一下。我知道這是她的習慣,她跟那班男孩子也這麼親蜜,但是他們受得了,我卻有點尷尬,老是緊張得很。

    「晚安。」她說:「你不必走出車子了,很冷。」她很體貼。

    「晚安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回了家。

    我很開心,也很矛盾,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,結果一夜睡不好,不,一連好幾個晚上睡不好。我應該怎麼做呢?如果跟她在一起是快樂的,就該多與她在一起,不理其它的事,只要她也喜歡我,她就不會介意我是什麼人。

    同事都說:「阿明在談戀愛了,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。」

    我照例是不響。

    我決定星期四再去找她。

    就在星期三,小張來了,指明要見我。我走過去,他還是那樣子,傻傻的坐著,想起那天玫瑰欺侮他不會做功課,我就笑。

    「張先生。」我叫他,「找我?」

    「不敢不敢,阿明,叫小張可以了,什麼先生不先生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什麼事-」

    「有一點事,你能不能坐一下,我們談談-」他低聲問。

    這班大學生很少有這麼神情肅穆的時候,所以我說:「坐是不坐了,你說什麼我聽著辦就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說錯了話你不要生氣。」

    我越發罕納起來,「沒關係,請說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阿明,你出來做事這麼多年,論見識,應該比我們守在教室里的人好,不瞞你說,我這次來,是為了玫瑰,聽說你們來往得很密切?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跳舞。玫瑰是我們的小妹妹,我們得看顧她,她哥哥走的時候,將她托給我們。一個女孩子在外國,不是容易過日子的。阿明,你是不會找不到女朋友的,她卻在讀書時候,跳舞跳到清晨,大羅神仙也升不了班,你是明白人,大家都喜歡她,所以也就為她著想一下。」

    我頓時怔住在那裡,不曉得說什麼才好。

    小張說下去,「玫瑰她……我們都很明白她,她是小孩子,新鮮的事什麼都好,過了一陣子也就擱在腦後了,她又小又嬌,誰還找她算帳不成?她個性不定,當不得真的,阿明,如果你真要找對象,不必找玫瑰,找朋友,照說沒問題……可惜她哥哥臨走再三叮囑我們,叫我們留神玫瑰,只許她與學生來往。阿明,我是受人所託,忠人之事,得罪了你也只好如此,包涵包涵。」

    話說得這麼清楚玲瓏,我再笨,也聽得言下之意,小張想說的是:小子,你想歪了,出來見了這麼久的世面,還怎地毛手毛腳!居然想動起玫瑰的腦筋來了,恐怕不大配吧,玫瑰是大學生,自然不會跟你來往,別纏著她了。

    我心裡一股涼意升了上來,沒想到他們面子上對我好,暗裡卻也一般的瞧不起人。

    小張說:「玫瑰到倫敦開會去了,她是學校里數一數二出風頭的人物。阿明,我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走了以後,我呆呆的,下了班就到酒吧去喝了一會兒酒,怒氣消了,代替了的是難受。如果我也是個學生,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約玫瑰出去?大概是的。現在叫人看見了,玫瑰的名聲自然大受影響,他們會說:看,玫瑰居然跟一個侍者在一起跳舞!

    那天晚上卻是快樂的。我記得她的笑臉,她的輕語,即使她對每個人都一樣,至少我也得了一份,我沒有可抱怨的。我嘆息,結果在酒吧喝醉了。

    兩個星期沒見到她。

    我是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找她了。

    她卻與一班朋友來吃飯,小張也在其中。

    玫瑰風姿依然,書包放在空椅子上,想必是放了學直接來的,與朋友們說著笑,見到我非常和氣的笑了一笑,那笑卻是空白的,無心的,毫無記憶,沒有感情的。

    小張說得對,我對她一點特別的意義都沒有,她是那種不經心的女孩子,全世界都在她掌握中,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,不過因為她是個和氣的人,所以對我也很和氣,她是無心的。

    我低下了眼。

    他們這一次有另外幾個女孩子同來,其中一個說:「那個侍者是誰-長得很帥。」那聲音雖然不高,卻也十分無禮。

    玫瑰居然說:「阿明,有人說你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我淡淡的答:「我本來就很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玫瑰一怔,隨即笑了。她很嗲的說:「阿明,坐一坐好不好?陪陪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她的語氣是央求的,不可拒絕的,但是話的內容卻不敢恭維,我又不是舞女,怎麼陪他們坐

    呢?但正如小張說,她這麼嬌這麼俏,難道我還跟她計較不成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對不起,現在生意正忙著呢。」

    小張很歉意的笑一笑。我明白了。

    如果我去找玫瑰,她是無所謂的,看場戲吃頓飯,是何等普通的事,她早已習慣了,不以為奇,在我,見她卻是大事,我為她心跳緊張患得患失,何必呢?

    我沒有為她坐下來,她還是一般的興高采烈。她是一顆明星,只是明星也有寂寞的時候,那一天她生日,一個人跑來這裡坐著,那一夜她是特別真實的,就是為了那一夜,我胡裡胡塗的愛上了她。

    我嘆一口氣,轉身到廚房去。

    過了兩天我就辭職了。我離開了曼徹斯特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,我幫父親工作,仍然支著薪水,等我的節儲達到那個數目時,已經是大半年以後的事了,我考了大學,他們也錄取了我。

    時間過得很快,但是每次經過龍鳳樓,我都想:玫瑰會不會在裡面吃飯-

    我沒有見到玫瑰,卻見到小張,他詫異,「阿明,你回來念書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玫瑰回家了,你知道嗎?她畢業了,第一等優異。我們請她在龍鳳吃飯,她嚷著要找阿明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——她吃醉了。她回家我第一個放心,這女孩子真是天曉得,人家讀了書就沒空玩了,她在最後一年卻真玩得天翻地覆,居然還做優異生,莫名其妙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她真的要找我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喝醉了。」

    如果光是喝醉,可以找別人。

    我始終弄不明白她是有心還是無心。我想以後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,更不會有說話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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