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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連明天是晴是雨,我還不清楚呢。
真的,誰曉得第二天的事情?
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來敲我的房門。我醒了。我睜開眼睛,看手錶,七點半。
「玫瑰?」我含糊的提高聲音,「請進,玫瑰。」
他走進來,關上了門。
我說:「早,玫瑰,這麼早?」我轉過去,呆住了。
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玫瑰,而是一個外國女人,廿多歲,長得很壯健,不好看,但也不難看,她板著臉,瞪著我。我吃驚了。
「小姐,」我說:「你走錯了房間。」
「我沒有走錯。」她的聲音是冰冷的,「我的名字叫莉莉。我是菲臘的未婚妻。你就是那位中國小姐吧?」
我明白了。
我翻起身來,找到晨褸披上,「請坐。」我說。
她坐下來。「我請你離開菲臘。」她很直截的說。
「但是……」我笑了,「你誤會了,小姐,菲臘與我才認識了幾天,我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。」
她注視我,「但是他的心卻在你的手上。我已經有三天沒見他人了,昨夜我在他宿舍等他回來,他坦白的說,他愛上了一個中國女孩子。」
我不客氣的說:「那是他的選擇,跟我有什麼關係?你根本沒有理由闖進我房間來說上一大堆不禮貌的話,我一向以為外國女人的好處是慡快,一拍兩散,毫無怨言。而且我對於玫瑰——菲臘沒有——沒有特別的好感,我不愛他,我們只是談得來而已。」
忽然之間,這個叫莉莉的外國女子哭了。她說:「但是我愛他。我愛他。」
「那麼你與他去談,我無能為力。」
「你是中國人,中國有一句話:「君子不奪人之所好」。」她抬頭,懇切的看著我,哀求的看看我。
我詫異她竟會知道這句成語。我軟了下來,「我不是君子,」我說:「但是我沒有奪他的意思。如果他沒有女朋友,很好,我可以與他在一起,如今,我答應你,我們中國人講究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,我答應你,我不再見他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她喃喃的說:「謝謝你。」
「如果他再碰到另外一個女人呢?」我問她:「你怎麼辦?」
「不會的。」我們在一起有五年了。我們一起念大學,到了第三年,助學金不夠用了,他繼續讀碩士,我出去工作,把薪水幫助他,我們在一起一直很好,不騙你,他愛我,我也愛他,五年了,我們一年後就要結婚的。我不怪他,你……你實在是美麗的。」她仰頭看著我。
我也呆呆的看著著她。難怪她會中文。
她哭得這樣厲害,眼睛上的化妝全糊了,青黑一片,好象給誰打了一拳似的。我同情她。我不是故意的,玫瑰並沒有提起過她,我不是故意的。天下的男人那麼多,天下可愛的男人也很多,沒有玫瑰,我又不是活不下去,有了他,只不過多高興幾天。但是玫瑰對她來說,卻是一半生命,我不是君子,但玫瑰還不至於令我做對不起良心的事。我嘆了一口氣。
玫瑰。
他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子。
多麼可惜。我看著窗外。我們有過那麼快樂的三天。他也一定很快樂,他與他的「劍橋城裡」。
只是昨夜,我還在想,我幾時應該再來看他,我是否應該在劍橋渡過整個暑假,是否應該去見他的教授,一起談紅樓夢。
然而今天早上,這個女人來了。一切就完了,人生。人生。
我轉過身去。我說:「我現在就收拾行李,別擔心。」
她抬起頭來,感激莫名:「……我現在明白中國人了,為什麼菲臘一直說中國人是最好的。」
我微弱的牽牽嘴角,「他很好,他只是開玩笑,你們會結婚的,別擔心,他只是開你玩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她說。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我替她開門。她忽然吻了我的臉,然後走了。
是的,我們中國人愛做奇奇怪怪的事情。我收拾得極快,我怕玫瑰來了,會看見我。收拾好了,我拿了我的小箱子,走過達爾文學院,走到他的宿舍,朝他的窗口看了很久。那是一間出名的宿舍,叫「老格蘭納里」,幾百年了。我走過康河,我去買了一張哺士卡,哺士卡上有那間宿舍。
我畫了一個箭嘴,指著他的窗口,然後我就走了。
我再也沒有見他,當然。
中國人言出必行。
但那張哺士卡我卻保存著。而且那快樂的三天,我也記得。如果他看了紅樓夢,他會明白。千里搭長棚,無不散的筵席,這樣只有好。到他八十歲的時候,他會想起,很久很久之前,在劍橋,他曾經與一個中國女孩子渡過很快樂的三天。他會忘記我的名字,但是他不會忘記我叫他玫瑰。玫瑰,本來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。
我用電報寄了一朵玫瑰給他。他會明白。他的女朋友也會告訴他,遲早他會知道。而我,獨自一個人坐在曼徹斯特的房間裡,老實的說,我很難過,因為我幾乎愛上了他,因為我們只共處了三天。因為……因為近年來,我如意的事很少。
玫瑰。無心 我們家移居來英國六年了。在利物浦開了一家飯店。中學畢業後,父親叫我在鋪子裡幫他,做了一陣子,他叫我到倫敦去見識見識,在倫敦工作一年,的確眼界大增,但是那種環境,只怕多做了會灰心,於是我轉到曼徹斯特去。我打算積點錢,再繼續讀書。父親不贊成我再讀,他說他也沒念過書,卻一樣賺著錢。
我在龍鳳樓做了幾個月。他們叫我阿明。
在他們眼裡,大概我是個怪人,不賭不抽菸不喝酒,工作超點時候也沒有怨言,不與客人搭訕,該怎麼做就怎麼做。老闆是個滑頭碼子,卻也識好歹,他對我很好,他也知道我們家是同行。
這裡沒有倫敦大,比利物浦正規,一出城就是大學,來光顧的客人,除了一些外國人,便是學生,中國學生。這些學生自然家裡環境是不錯的,不然怎麼吃得起中國館子?有一些就太愛玩了,穿得離譜,熨頭髮帶耳環,帶外國女孩子,讀了半世還沒畢業。他們帶著「我是顧客你是侍者」的態度,對我們很沒禮貌,最好的法子是不與他們計較。
另外一班真正念書的學生,高尚得很。逢周末假期就來了,叫幾個小菜,陪著女朋友,談談心,喝點酒。有時候跟我們熟了,就招呼一聲,聽見別的夥計叫我阿明,他們也叫我阿明。
我不介意做侍者,這是住外國的好處,只要付出勞力,換取酬勞,無論怎樣,都比攤大手板問家裡要好一點。
我的計劃是積蓄五百鎊。以現在一星期五十鎊的收入,實在不難實現,等錢夠了,下學期我便進大學。
然而我見到了她。
跟她在一起的,是一大堆男學生,其中好幾個都是讀完博士,打算回家了。只她一個是女孩子,她的頭髮是直的,齊的,黑得閃亮,雪白的牙齒,臉上沒有化妝,面色很好,穿著一條打補釘的牛仔褲,一條白色的T恤。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。
我從前沒見過她。
她說:「……我真不捨得你們走。」
那天是她請客,結帳的時候面不改容,笑嘻嘻的跟我說:「你看,這麼多大男人吃我,好意思!」
我不敢笑,默默的接過了鈔票。
其中一人,姓葉的男孩子說:「你看看她那種無賴樣子!上學期咱們一大班人教她功課,她稱兄道弟的,這下子我們要走,她又說不捨得,等到付錢了,原形畢露,就向別人訴苦了。難道我們還抵不過這頓飯?阿明,把錢還她!」他伸手來拿帳單。
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那個女孩子說:「阿明,我不過是說笑,快拿走。」
我看了她一眼。她正笑吟吟的,她叫我「阿明」,我可還是第一次見她。
我把帳結好,再走過他們一桌,葉叫我:「阿明,過來坐一坐,我們就快走了。」
我趨向前去,「不能坐,值班呢。」
「坐一下,老闆說話,也得給我們面子。」
大伙兒起鬨,拉了椅子一定要我坐。我只好站著,問他們幾時回去,坐飛機還是坐船,考試成績怎麼。
他們說:「這裡的人你都見過了,只除了玫瑰。玫瑰!你怎麼了?」
那個女孩子原來叫玫瑰。
她咕噥說:「你們都走了,剩我一個人,我還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念得完呢。做了孤鬼。」
「我們下星期才走,你急什麼,舊朋友走了,自有新朋友來。」葉說。
她嘆一口氣,「朋友是舊的好。」
大家都靜默了一會兒。
我只好叉開話題,我問:「這位小姐好象不大來?」
葉笑說:「她哪裡來中國館子?她根本是外國人!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找她還差不多!」
「別亂說,」玫瑰又恢復了神采,她說:「我是來不起。」
我笑,「客氣了。」
「阿明,你是年輕小伙子,我勸告你,你沒有女朋友,別心急,像這位玫瑰小姐最好敬鬼神而遠之——」
我臉紅了,尷尬得很。
玫瑰卻說:「關你什麼事,葉?阿明要找我,他自然會找我,他不來找我,你差八人大轎去抬,也抬不動,要糟塌我,犯不著把阿明拖下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