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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水晶問:「去哪裡?」
他不答。
「去做什麼?」
他不回答。
「幾時回來?」
他不回答,他就這樣被著外套走了,他不知道,他是在跟水晶說話,當年在學校,她要是走過,誰不回頭看一眼的水晶,他竟敢對她這樣。
我看水晶。
水晶說:「看樣子你說對了,老大,我該走了,揮一揮手,不帶走一片雲彩。」
「他聽得懂嗎?水晶,把孩子拿掉,我們從新開始,別擔心。」
「我沒有擔心,我真的沒有。我只是在奇怪,女人為什麼那麼愛聽謊話。那個時候我要離開他,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對象,玩玩是可以的,他把租房子的錢放在我的面前,他說:「請你考慮一下。」我說我要到新加坡去,他說:「你走了,我怎麼辦?」他的眼睛裡的確有那麼一絲仿徨,而女人的心卻這麼容易軟下來。我還是說要走,他問:「你就這麼來了,也就這麼去了?」
我不是在奇怪,老大,剛才你說得真對,為什麼人家說的話,我也不想一想,就相信了呢?」
我轉過臉,不敢看水晶,眼淚淌了下來。
「也許我老了,很久沒聽這種謊言了,我樂意相信,我認為居然還有人肯說這種話來騙我,簡直是我的榮幸。於是想了一天,我便搬進來了。事情就是這麼簡單,老大,事情就是這麼簡單。」
「他為什麼要騙你?」
「很明顯。他有過些什么女朋友,我數給你聽:小女明星、咖啡廳女侍、舞女、表演女郎,最後一個是電視上訓練班的女學徒,他幾時見過大學生?老一點也好嫩一點也好。」水晶停一停,「有什麼稀奇呢?那個時候,他早上五點、六點,打電話叫我陪他到希爾頓去吃早餐在街角等我,現在他回來就是睡覺,我跟他說話,他倒過來罵我——「難道你不知道我工作累嗎?」話都是他一個人說滿了,說盡了。」
「水晶,來,搬到我家去。」
「誰的家都一樣。昨天我問:「我們可以結婚了吧?」你曉得他以什麼眼光看著我?他好象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滑稽話,他問:「你覺得,我跟你兩個人配在一起嗎?」他忘得真快,他忘了才三個月前,我不願意跟他同居,他說可以結婚,我說他三小時內便會忘了我,他說:「我們下午便去註冊。」才三個月。才三個月。」
「水晶,來,我們出去吃飯去,散散心,別放在心上,你我日子還長遠著呢,不如意事常八九,來,轉個彎就可以看到新風景。」
水晶微笑,學著他的口氣:「你就這樣來了,就這樣去了?不要緊,把新加坡你弟弟的地址給我,我會來找你。」
「那時候你為什麼不走?」我責問她。
「因為那個時候,人家說的話,我也不想一想,就相信了,因為我覺得人是憑良心做人的。」
「有很多人沒有良心,也活得非常好。」
我陪水晶去吃飯,胡亂選了一家館子,吃的菜食而不知其味。
當初吃喝嫖賭件件皆精的水晶,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,我真不明白。
我說:「水晶,回去我幫你收拾了東西回家吧,好不好?」
「別急,」她微笑,「緣份還未盡吧。我要走,自己會走的,不用你幫忙,你把地址與電話放下來,就是我的朋友了,現在我們暫時道別吧。」
「水晶。」我實在不放心她。
「放心,我會過得很好的,咱們總得對得起那張文憑,再落魄,咱們還是大學生。」
我說:「那麼你的號碼也給我,我也很寂寞。」
「寂寞?有誰是不寂寞的嗎?如果不寂寞,舞廳里怎麼會擠滿了人?如果不寂寞,舞女為什麼會拖了小白臉去看電影?老大,你看開點。」
她笑,「老大,你看開一點吧,你這種人,簡直是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。」
「水晶——」
「別再叫我水晶了,我還有光芒嗎?」
「你這人,別說這種喪氣話。」
水晶說:「人最忌便是年少得志,還未到中年,便直墮下坡,以後的日子簡直不知道怎麼過,吃也吃過了,穿也穿過了,玩也玩過了,現在受一點折磨,也是應該的,他這樣對我,我倒是不恨他,我不是可憐他的無知,也許無知是值得慶幸的,沒有什麼可憐。老大,天氣又要熱了,你是怕熱的人,你多多保重。」
她付了那筆小小的帳,她站起來走了,我送她到門口,「水晶。」
她轉過頭來笑一笑,仿佛還是從前那個絕不低頭的模樣,她還安慰我呢,她說:「人總有得意與不得意的時候,你偏偏要在我最霉的時候碰見我,我又有什麼辦法呢?下次就不一樣了。」
她一個人走了,走路的時候微微的挺挺腰,我看她有這個孕也差不多四、五個月了。
那日回家,我十分的傷心難遇,看著電視,直淌了一夜的眼淚,自古紅顏多薄命,但那是三十年前的故事,現在的美女難道也得不到好下場嗎?那我就不明白了,我不為我自己難過,我從來沒有漂亮過,再遲暮我也不會惋惜自己。但是我所記得的水晶,水晶不是這樣的,水晶是水晶,光芒四射,無論出現在什麼地方,她總是水晶,舞會裡、網球場裡、舞台上、試場裡、男人群中、女人群中,她幾時需要過買菜,即使到五十歲,她也不應該買菜煮飯,這世界上有很多人,很多女人應該在廚房裡過一輩子,算是她們的豐功偉績,但不是水晶。水晶不該做這些事。
一個那樣的男人。他懂得什麼?他看懂了水晶的幾面?他知道梵谷的畫嗎?他知道基里曼渣路山上的獅子嗎?他知道鴛鴦腿玉環步是武松的畢生絕學嗎?他知道什麼?他膽敢叫水晶煮飯?他有膽子對水晶那麼樣說話?我真服了他,我真服了他。
我難過了很久很久,過了十天,我忍不住,依著住址去找水晶,按鈴,沒人開門,我以為出去了,想留一張字條,卻看見好幾個油漆工人拿著裝修工具進門來了。
「搬了?」我驚惶的問。
他們無知的搖搖頭。
我頭昏腦脹的奔到樓下,向管理處的一位小姐問:「小姐,十一樓搬了?」
「搬了,昨天搬的。」
「這麼快?」
那位小姐答得很妙,「這裡的房租那麼貴,地方格局又像酒店一樣,男男女女,合則來,不合則去,普通得很,我們看都看慣了,小姐,沒有什麼稀奇的。」
我站在那裡,一聲不響的站了很久,憑弔似的,便走了,就這樣搬走了,他知道嗎?他知道水晶會背得整本唐詩嗎?連水晶的姓名都沒搞清楚,就認識了,就撇下了,就把她當作任何一個女人一樣,任何一個女人。而水晶也就這樣走了,跟著他,還是沒有跟著他?她又失蹤了?我又要到幾時才能看得見她?當我倆頭髮白了的時候,也許?在街上?
回到了家,我不住的做著夢,夢見水晶在買紅汽球,一下子又夢見水晶在街上為了一角兩角而討價還價,我驚醒,流了一身汗,這當中十年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當中發生了什麼?使水晶變得這麼潦倒?她可以站起來,她太有條件站起來了,她為什麼不站起來?是什麼使她如此鬱郁不得志?是什麼使一個三十歲的少婦心如蒿灰?
我弄不明白,我只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:「老大,生命並不如開頭所想的那樣,完全不是。」
但是她與別人不同,她還是可以從頭開始的,她的前途大把,只要她振作一點,過了十年,她還有十年,現在不是別人在折磨她,而是她自己在折辱自己,為了什麼原因,我並不知道。我為她哀傷著。
過了兩個月,我忽然接了一個電話。
「喂,老大。」那邊神采飛揚的叫我。
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,「水晶?是你-你在哪裡?」
「出來喝咖啡,到希爾頓來,明天我就去香港了。」
「我馬上來,你這人,真是叫我擔心了多久!」
趕到希爾頓,四周一看,水晶並沒有到,我在想,恐怕她的情形有好轉了吧?不然不會這麼精神百倍的,懷裡的孩子多大了,那個男的是不是對她好一點了呢?
正在這麼想著,水晶進來了,差不多一半在座的男人都向她看過去,我都呆了。她穿一條打補釘的牛仔褲,一件薄薄芝士布的襯衫,沒有胸罩,頭髮比以前長了,飄飄然,就走到我的桌子前,把椅子一拉,叫聲「老大,你好!」然後就點一個愛爾蘭咖啡。
我驚問:「孩子呢?水晶?」
她微笑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。」
「那個男生呢?」
她繼續微笑,「自來無一物,何處染塵埃。」
「水晶。」我握著她的手。
「咱們每閉門吐血一次,就算是煉丹,我就快煉成千年老狐狸了。」她笑。
她精神真是好,而且相貌上有點改變,「你——」
「改改運氣,我九月份去英國正式結婚,老大,以後又見不到了。」她也握著我的手。
「水晶,你還是水晶。」
她笑笑,「可是我不愛這個人,正是合了一句話:「縱然是舉案齊眉,到底意難平。」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,老大,從此別過,互相珍重。」
「我懂得。」我說:「水晶,你長這麼大了,你還是天真的,以後人家跟你說的話,你可要想一想,才相信呀。」我惋惜的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