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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3:18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轉身,黑眼睛閃閃生光。「那麼咱們就互祝珍重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想問她:做一個美女,是否樂趣無窮?尤其是一個美麗青春的大學生?美在舞廳里,美在銀幕上那才有個鬼用,不靠臉吃飯而有一張美麗的臉,那才是難能可貴。但是想想,終於沒有問她,她已經美成習慣了,問她一聲,她會怔住。

    就這樣,我們分了手,以後未曾見過面。

    我做了十年的記者,繼續見著各式各樣的美女,但是總覺得水晶才是最美的。水晶沒把書讀好的原因是因為她興趣實在太廣了,尤其是對這個世界的興趣,各式各樣的人,各式各樣的事。考試前夕她的確是在看書,看的是有關收集貝殼的書。

    我們十年內沒有見過面,消息傳來,說她結婚了,並不是盛大的婚禮,新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人。

    後來從美國到歐洲,歐洲游倦了再回香港,再由香港到東南亞各地,再到台北定居,真是歷盡千辛萬苦,弄得要自己動手做菜上超級市場。

    想想大學那段日子,再想想現在,真是不能不有一點感慨。我常常有種惘然的感覺,學校教得我們太多,也教得我們太少,學校沒有教我們面對現實,怎麼樣做一個健康的人。其實做女人唯一需要的才華是去獵取一個好丈夫吧,其它的實在是太不重要了。

    那是在超級市場我又見到了水晶。

    我先看見一雙非常美麗的平跟涼鞋,細細的皮繩子織成辮子模樣,一雙纖細的足踝。我便詫異,我想,誰家少奶奶的女傭人休假?為什麼不出去吃一頓牛排?為什麼要來買菜?

    然後我看到她的一把長發挽在腦後,穿一件真絲寬身的袍子,白色的,說不出的飄逸,台北還有這種女人?她微微轉過身來,太挺的鼻子,太尖的下巴,我嘆口氣,又走了眼了,又是個美容院整形外科手術師的傑作,現在真難得看見一個醜人了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的後頸是如此白晰,掛著一條粗俗的,令人不置信的十足金鍊子。她在選白菜,手指纖長,指甲是禿的,某隻手指上有隻銀戒子,一看便知道是義大利做的。

    然後她轉過頭來,我們忽然變成面對面了。

    我愕然,然後我的心軟了,聲音也軟了,我低聲的叫:「水晶兒,你在這裡呀?」

    她一時間沒把我認出來,看了我很久,她問:「哪一位?」

    她的聲音是不確定的,惘然的,不置信的,這是水晶嗎?但是她白晰的皮膚,畢挺的鼻子,的確告訴我:這是水晶,不會錯,天下的美女多,但是美得像她這樣的,還真是少有呢。

    「水晶,我是你的老大。」我拍她一下,「你這就忘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大。」她微笑,「怎麼在這種地方碰見你了?」

    「同是天涯淪落人!」我大笑。

    她笑。

    然後我發覺她懷孕了,腰是挺挺的,胸脯有點脹,她微笑著,無論如伺,水晶看上去還是一個美女,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。

    「你結婚了-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誰告訴你的-」

    「總有那些吃飽飯沒事做的人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離掉了。」她等閒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來,我們去喝杯咖啡,總不能站在這裡談三個小時。」

    她猶疑一下,她說:「老大,你等我買完了菜,到我家去坐一會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又有家了?」

    「不但有家,而且還有孩子。」她笑,但是眼睛裡一點笑意都沒有,她並不快樂。

    我等她買完了菜,她買得很簡單,幾條菜,一塊肉。對於她自己居然要做這種事情,她很難為情,她是一個會背全本紅樓夢的女子,而做飯的阿巴桑不過幾千塊台幣一個月,難道真有人分不出檀香與木柴的區別-

    付帳的時候,她說:「老大,你記得咱們的法科老師說過嗎?人生當初的想像,與後期所發生的事情,是完全不一樣的。你記得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記得。」我們倆就是活例子。

    她的家是一個小小的套房!非常普通的家具,一個小小的廚房,她有點累了,靠在沙發上,我為她點上一根香菸。她說:「真疲倦。」噴出一口煙。

    「這個男人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是我的同居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你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說呢?什麼叫好,什麼叫不好?」她噴出一口煙。

    「別這樣好不好?說得實際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沒什麼。我的好處他欣賞不到,我的壞處他全看到,就是這麼一個男人,我一生中所碰到的男人,也都是這個樣子,沒有第二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總得去適應他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很適應呀,你不見我去買菜嗎?你不見我在懷孕,這種事情是我應該做的嗎?但是我都做了。你瞧見架子上那個銀杯沒有?你總該記得吧,老大,那一年我代表校方贏了瑞典組,但是有人看見它嗎?沒有,總有人看見我把菜給炒焦了。」

    水晶用手支著頭。

    去日苦多。

    「水晶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真不知道時間與日子該怎麼過,那日我去買菜,迷了路,回不來,要問路才知道家在什麼方向,後來看到一個賣汽球的攤子,那個攤子美極了,各式各樣的汽球,真想坐在地上,素描一張,但是我的年紀不一樣了,環境不一樣了,心情不一樣了,我竟似一個小孩子般的站在街上哭了起來,我怎麼會落魄到這種地步!」

    「水晶,凡事是不能這麼想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我是不想,今天也不做菜了,反正有你在,我有藉口可以請朋友出去吃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愛他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她愕然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同居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?不不,我誰也不愛,我除了自己之外,誰也不愛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你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我無聊,我羨慕別人有個孩子。可是說不定以後就改變主意了,如今醫學昌明,你明白我的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明白,但是——水晶,真沒想到,你好好的婚姻——」

    她打斷我,「好好的,一切都是好好的,開頭當然好,否則又怎麼會有開頭呢?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這個人…」

    水晶微笑,「他是很漂亮的人,所以我容忍著他,他就是這麼一點點好處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疲倦就回家好了。」我拉著她的手,「水晶,你何必這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哪兒有家?」她反問:「父母的家能算家?兄弟的家能算家-好不容易自己建立一個家,結果呢,沒家用,那離婚算了,他以為我是千金小姐,會大把大把的鈔票帶回來花——這一位也是一樣,表面上是故作大方,其實是天天數鈔票。以前也有好的男生,都是沒有緣份,差那麼一點點,錯過了,所以沒有什麼好怨的。咱們中國人自然有一千個安慰失意人的俗語:譬如說「各有前因莫羨人」啦,「命中無時莫強求」啦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水晶你,你是不同的,我們記得以前你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那一位直叫我別提以前的事兒,英雄不提當年勇,對不對?」她說:「過去的,無論如何已經過去了,多想無益。」她按熄了煙。

    但是像水晶這樣的人,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的呢?她應該住在一所堡壘里,穿著最好的衣服,開豪華的宴會,而不該這樣明珠暗投,躲在這種地方做這種家務事。

    「水晶,你今年幾歲了?」

    「九月份足三十一歲,」她說:「老了,人到中年百事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哀人家的,你哀什麼,心森夫人遇見愛德華八世的時候卅二歲,離過兩次婚,可是皇帝為了她遜位,還不是小國呢,我的媽,那個時候的大不列顛王國可非同小可,你這麼自卑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運氣好。」水晶笑。

    「天上掉下餡兒餅來的事多得很呢,你怎麼知道你明天的運道不會轉好一點?」

    「噓,我聽見他回來了。」水晶說。

    有人用鎖匙開門進來,他果然回來了。

    他並不是一個很漂亮的男人,一看就知道缺乏教養與修養,大概也沒有受過什麼上等的教育,只不過很有一種男人的味道,一雙眼睛是非常漂亮的,有點攝人的味道。

    水晶並沒有為我們介紹,反正是女客,她看得出來他不會介意。

    他問:「洗澡水熱不熱?」

    水晶只是點默頭。

    水晶還管水熱不熱呢,水晶以前只管「菲奧路昔」出了什麼新的時裝。

    水晶說:「你覺得他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他愛你,那就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不愛我。」她說:「在他眼中,我不過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就不必把孩子養出來了,何必多一條生命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他說他喜歡孩子,既然有了,就生下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就這麼聽他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養個孩子是什麼價錢,就算你自己養得起,又有沒有這種必要呢?人家講的話,你也該想一想,才相信呀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不出聲,她只是沉默的坐著,默然喝一口茶,又一口。

    然後那個男人出來了,那不過是一個男孩子,廿七八歲的年紀,在女人已經遲暮了,在男人卻還剛剛好,他當著我的面前換櫬衫,然後拉開抽屜,數了一千新台幣,對水晶說:「我出去一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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