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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59 作者: 亦舒
「胡說,人永遠不會太富有、太好心、太健康。」
「是,母親。」,
回到家,思敬換過舒適的衣裳做功課,小昆做晚餐。
「媽,今日我們做雞湯麵。」
「什麼菜?」思敬最怕捲心菜及生菜。
「小棠菜。」
「啊,你去過唐人街?」意外驚喜。
「不用去唐人街,到處超級市場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,洋人叫它小白菜。」
「唷,將來怕還有楊乃武。」
「有錢賺,為什麼不。」小昆笑。
一日思敬與小昆去逛公司,在皮糙部看到一件庇埃鮑曼大衣,一比港貨,連稅才半價,剛想試,一位台灣太太捷足先登,一披上,價都不還,立刻付現款,穿著就走,盒子都不要。
黃人現在的氣派不一樣了。
名牌一減價,廣告全登在中文報紙上。
開頭還有人擔心排華,可是此刻人多勢眾,排都排不掉,退而求其次,華人不排他們就好。
什麼都要自己爭氣。
思敬走到窗前,喃喃日:「這雪一日不停。」
電話鈴響,小昆去聽,半晌,抬頭說:「是父親,想同你說幾旬。」
思敬很平靜地答:「有話好說,還離婚呢。」
小昆只得說:「爸,她在浴室,是,下雪了,我們很好,不過爸,我看到一隻卡蒂亞手錶,型號是——,你替我帶來?好極了,幾時?過了年,也好,不,我沒有固定男友,溫哥華什麼都好,淨有二難,一難找工作,二難找男朋友,哈哈哈哈哈。」又說很久,才掛斷電話。
冬季有幾個大節,洪某要陪新太大,大抵不會有空來看女兒,再說,小昆也大了。
「爸說一月頭他會抽空來幾天。」
思敬不語。
「他問可否在客房住三兩日。」
思敬忽然厲聲說:「你當心我連你這個姓洪的都趕出去!」
小昆噤聲。
那一夜思敬看書看到深夜才睡,不再同女兒說話。
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門鈴。
是星期六,誰來?鐘點女傭要到下午才上班。
思敬披上外衣,起床去看。
小昆也警惕地醒來。
偌大房子,到底只得母女王人,四通八達,什麼都看得見,焉得不小心。
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人,踏雪而來。
門一打開,他滿面笑容。「於小姐,我得到了那份工作,謝謝你。」
思敬這才想起昨天之事,「呵,我們真替你高興。」
小昆在母親身後尖聲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址?」
「進來再說,外頭冷。」
青年人說:「我叫江永光,兩位早。」
「喝咖啡還是茶?」
「我喝熱可可,加一半牛奶。」
小昆冷笑一聲,把我們家當茶餐廳。
思敬間:「江永光,你干哪一行?」
「會計。」
「啊,」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,原來是師兄。要向他請教的事多著呢,立刻和顏悅色起來,「江永光,可可里可要加些肉桂粉?我們還有芝士吐司。」
思敬當然知道女兒,不禁暗暗好笑。
當下她對年輕人說:「恭喜你,這回子學以致用。」
「昨天若不是你們義載我一程,勢必遲到,雖情有可原,印象分必然大減。」
思敬說:「不會的,真才實學,那怕這種小小意外。」
正客氣,小昆卻打蛇隨棍上,「那麼江永光,你要設法報答我們才是。」
「我正想請客吃飯。」
思敬怎麼好意思,「待雪晴再說吧……」
「氣象局說今天中午即晴。」
小昆搶著說:「那麼,下午出去吃茶。」
「我一時正來接你們,即刻去訂位子。」
「對。」思敬想起來,「你怎麼找到我們住址?」
「呃,」那年輕人摸一摸鼻子,「我記住你們的車牌號碼,我有朋友在交通部處理電腦記錄。」
「咦,那不是機密資料嗎?」
「也不算啦,他們常把地址賣給郵遞公司寄廣告之類。」
小昆說:「下午見。」
他走了。
人倒不是壞人,可是心思十分縝密,有心結交她們母女,看樣子是對小昆有意思。
年輕真好。
小昆轉個身出來,「媽,這是你買給我的禮物?」
「是。」
小昆手上搭著幾件時裝,「你買那麼多梵薩昔給我?」不置信的樣子。
「七折,很划算。」
「媽,梵薩昔只適合兩種人穿,一是十五歲少女,二是小歌星明星。」
「胡說,你還年輕,穿上好看。」
「媽媽,我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年輕了。」
思敬氣餒。
「媽媽,我很感激你,不過,還是退回去吧。」
「那條褲子留給我。」
「媽媽,那是條茄子色起金色花紋的彈性牛仔褲。」
「你管我呢!」
下午,思敬卻沒有穿上它出去。
江永光有備而來,開了一輛好車來接。
為著小昆,思敬有意無意打聽他的事情。
什麼年紀了,同父母住嗎,住宅在哪一條街?可是卑詩大學高材生,還有,有無親密女友?
江永光極之磊落,一一作答。
他的年紀要比外型大一點,不,不算能幹,找工作已有一年,有時人挑他,有時他挑人,若不是為著老父,一早已回香港找機會。
他是土生,家裡做瓷磚生意,廠開在蘭里,老父每日仍然花三小時在來回交通上,母親去年故世,說到此地,年輕人雙目潤濕。
思敬忍不住有點感動。
這年輕人不錯。
思敬本來打算把自己的事也向他透露二一,問人家那麼多,不讓人家問可不行,但是江永光卻沒有問及她們母女私事。
這叫人欣賞。
他說:「我住在林蔭路,你們卻住在綠林道。」
小昆笑,「這一帶以前一定是茂盛的森林,你瞧路名就知道了:北林路、羅賓漢路、兔子裡、白鹿道……」
「也難怪,開發才百多年。」
「什麼都新簇簇,不比我們,一隻花瓶就五百年歷史。」
接著小昆向江永光打聽許多關於會計一行在當地就業的情況,江君詳盡地一一解說。
兩個年輕人正式交換電話,江永光可是一點不放鬆,「下個星期六我同樣時間來接兩位。」
小昆更直接:「明天有什麼不好?」
「明天我陪家父。」
「啊,」小昆說:「那是極應該的。」
思敬微笑,大家有話直說,多好。
不准母親多說的小昆自己卻說了很多。
回到家,她的結論是:「多個朋友總不錯,住得近,可互相照應。」
緣法到了,自然有機會結識。
星期天,思敬正在看報,小昆叫她:「媽媽,媽媽,父親說訂不到酒店,無論如何要收留他。」
恩敬一聲不響,走過去,把整座電話連揮頭拉出來,摔到牆角去,吆喝女兒:「你有完沒完?」
小昆垂頭喪氣,「好好好,我明白了。」
思敬坐下來測度,這樣嚕囌,自然是洪某新家庭出了紕漏,那邊沒事,他怎麼會想到這裡。
整整四年,都不見他如此熱心。
當年拿著他的贍養費,帶著小昆,一籌莫展,幸虧有大姐替她出主意:「婚姻失敗是很普通的悲劇,不過你中學出來就嫁人,經濟不能獨立,卻是至大的慘事,以你的情況,是移民的好,把房子賣了,到那邊去足可以置兩幢花園平房,便宜那間付個首期款子租出去,貴的那幢自住,屋價可以付清,洪某那筆錢,存銀行等收利鈿,千萬要守住,別貪圖別的,你自己呢,趁空進修,充實自己,有了學問,過事較為沉著,人家要害你,你會得反擊,一步一步重頭來,可別著急,也不用驚徨,他糟蹋你,不要緊,有一日,你生活得更好,看也不要再看他。」
什麼都給大姐說對了,現在,聽見他名字都討厭,終於有一日,對他會一點感覺也無吧。
去年大姐來探訪她,住在她家。
大姐十分感慨:「你看你思敬,女兒那麼大了,與你多麼親厚,明年又可取大學文憑,聽說校方已打算聘請你,連工作都有了,居住環境這麼好,又離了那些無聊的親友,連我都羨慕你,真是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。」
哪有這麼好?大話是安慰成分多吧,不過聽在耳中,思敬卻有點自得,她總算學會處理生活了。
她不允許任何人,特別是洪君,來擾亂她平靜的新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