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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公寓沒開窗,空氣也不流通。

    震驚之餘,咪咪沒逗留多久就走了。

    她離去之後,和平發脾氣,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下,然後累極而睡。

    是輕輕的音樂把他喚醒,不,是那股熟悉的香氣。

    十成是他的幻覺,不過和平心平氣和起來。

    這樣不懂得忍耐,算是什麼好漢呢?

    他起來,發覺音樂是真的,並非幻覺。

    誰開了收音機?鐘點女工來過,已離去,不會是她,那麼是誰?真是他自己忘了關。

    他伸手去摸茶杯,猛地想起,杯碟已被他摔破,唉,自作自受。現在還要怕碎片刺破腳底。

    他扒到地上去揀拾,地下一塵不染,咦,怎麼一回事?再摸桌上,發覺杯碟全在,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。

    和平陷入沉思中,這一定是天使。

    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癒,故上帝派來天使幫他。

    他長嘆一聲。

    公司最長的病假是半年,和平悲觀起來,之後怎麼辦?

    英雄只怕病來磨。

    那一日,如平常任何一日,自無線電報告中,和平知道天又黑了。

    過兩天,是拆紗布的大日子。

    和平緊張得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無端端手會顫抖,額角冒汗。

    他並沒有自醫生處得到任何保證。

    這是藍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麼叫聽天由命。

    不過,和平沒有任何抱怨,那日,他做了他該做的事,即使該日重來,他也會奮不顧身去救那個困在車廂中的女子。

    差不多是深夜,咪咪來了。

    和平對她很冷淡,他說:「你放心,我這裡有天使幫忙。」

    咪咪嚇一跳,呵和平精神壓抑過度,有點不正常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相信天使?」

    「和平,你多多休息,眼睛就快好。」

    咪咪告辭走的時候有點像逃亡。

    和平也不怪她。

    誰,誰替他開了窗,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。

    他伏到窗台上,手握熱茶,聽街道上的市聲。

    心境仿佛又有點進步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起床,桌子上又是一壺新鮮的茶。

    和平微笑,疑幻疑真。

    他揚聲:「你在屋內吧,怎麼進來的?浴室肥皂用光了,是你替我買來新的吧,還有,女傭人不知道我愛吃蓬萊米,你是怎麼曉得的?你是不是天使?」

    照舊沒有人回答他。

    和平微笑,「有你陪伴真好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由衷的話。

    都不來了,都各有大事待辦,忙得不可開交。

    說真了,一個人的知心朋友,其實不過得他自己一人罷了。

    自孤苦寂寞中,孕育出幻象,以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著他,也情有可原吧。

    他開了錄音機,本來打算聽的是一段輕音樂,可是傳入耳朵的卻是激奮人心的快樂頌。

    和平詫異,這難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?

    他關了錄音機。

    有人按鈴,呵,訪客來了。

    和平摸索著去開門,門外站著鄰居方太太。

    「藍先生,明日赴醫院拆線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是拆線,而是拆掉紗布。」

    方太太年逾七十,是位可愛的老婦人:「那多好,你可以洗臉了。」

    說得也真是,已經一個月沒好好洗臉,和平多想用一塊藥水肥皂,把面孔擦得乾乾淨淨。

    「祝你早日重見光明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,方太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替你帶來一些糕點。」

    和平接過。

    「對了,」他想起來,「方太太,你有沒有見到有人在我門口出入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並無常常出來張望,藍先生,我像是那樣多事的人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不是,謝謝你,方太太。」

    和平躺在沙發上,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-

    白色的便服,頭髮束起,容貌娟秀,一如米開蘭石雕中的聖母,眼睛裡充滿悲慟,憐我世人,苦難實多。

    在和平的心目中,母親也十分年輕,他長大了,母親卻沒有老,每次在夢中見到她,她都只得廿七八歲,母子年齡越來越接近,終有一日,他看上去,會比母親更老。

    電話鈴響了,和平去接,是大眼。

    大眼問,「明天是大日子?」

    和平答:「祝我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都為你祈禱。」

    和平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看到報上有關你的特寫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願意讀給我聽嗎?」

    大眼說:「奇是奇在,被你救出那位女士,從頭到尾沒露過臉,應當由她向你讀出該文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大眼,不要緊啦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和平,你是個好人,可是經過此事,你也總得學會計較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大眼,經過此事,我更徹底的了解到,世事並無什麼值得計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明日我到醫院來陪你。」;

    「對了大眼,咪咪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她比較忙,走不開,你會明白的吧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當然會。」

    可是掛上電話,藍和平長長太息一聲,不,其實他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他聽著收音機里報時,寶貴光陰就此流過,傍晚,張元冠撥電話來問好,講了兩句,旁邊有人催促,想必是他的女友。

    和平識趣,掛上電話。

    他握緊拳頭,叫自己不要怕,明天一切會順利度過,他會如常過生活,這一個月的苦難,將成為歷史。

    他在十時許墮入夢鄉。

    在夢中,那股熟悉的香味入來了。

    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淚來,他的意志力在這種時分特別輕弱,老實說,他不介意與母親早日見面。

    和平被門鈴喚醒。

    噫,遲起了,司機已來接他。

    他去開了門,叫司機等一等,進房換衣服,一伸手,發覺衣履均已為他準備好。

    他無暇多想,略為梳洗,己隨司機出門。

    天雨,司機咕噥:「苦了學生們。」

    想交通必定混亂。

    到了醫院,醫生已在等他。

    「藍先生,請躺下。」

    和平暗暗禱告。

    紗布被鋒利的手術剪刀剪斷,一層層剝開。和平的心怦怦跳,終於,他看到強光,本能地伸手去擋。

    醫生護士齊齊歡呼。

    和平緊握其中一人的手,「謝謝,謝謝。」

    那是一雙柔軟的女性的手。

    和平顧不得冒昧,落下淚來。

    「看到我沒有?」雙手的主人輕輕問。

    和平拼命點頭,「看到,看到。」

    其實說完了,焦點才聚合,和平看到一張俏麗的鵝蛋臉,大眼睛中充滿悲慟。

    呵,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樣。

    這是哪一位醫生或是看護?

    「藍先生,你暫時每日仍需敷上紗布若干小時。」

    和平心滿意足,心甘情願接受安排。

    這時,醫生笑問:「你認識這位小姐嗎?」

    和平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同你介紹,這位是徐南寧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和平很訝異,她是誰,怎麼會在病房裡看他拆紗布?

    而那言而無信的大眼,說要來卻不來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,那位徐小姐笑了,她說:「藍光生不記得我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趨前一點,和平又聞到那股熟悉的香味,他張大嘴巴。

    徐南寧說:「我就是藍先生當日在那輛車子裡救出來的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!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就是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,」和平指著徐小姐,「你——」

    醫生說:「藍先生,你好好休息,有話日後慢慢說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有冒失鬼嘭一聲推開病房。原來是大眼趕到,氣喘瑞:「那要命的交通,真對不起,咦,和平,你看見了,哈!哈……。」-

    後記-

    藍和平要在半年後才可以與正常人一般生活。

    吃了那麼大的苦頭,他仍認為值得,翌年夏季,他迎娶了徐南寧小姐。

    徐小姐在成為藍太太之後,仍然用那隻和平母親曾經用過的香水。

    和平到那個時候才問:「我失明那個月,你天天有來我的公寓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被你猜到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給你門匙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尾隨鐘點女工進來,說是你的朋友,請求她別告訴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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