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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59 作者: 亦舒
母親惱怒了,「你為什麼不去念師範學院?教官小是多麼有體面的事!」
沛華笑了,接著掩臉痛哭,為著這樣的小事,母親與她生分,她與母親疏遠。
她抬頭問:「母親,我小時候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?」
母親的怒意消失,「呵是,但你脾氣很僵,一直不甚聽話。」
沛華笑,「媽,我時常想回家,可是一直忙得不可開交,天天工作、應酬,這十年來我從未放過假,出差、出國、團團轉,生病、進醫院、做手術、搬家、搞移民,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要做,累,做人真疲倦。」
母親同情地看著她。
「媽,現在你好了,你不必為世俗事煩惱了,來,我們出去走走。」
沛華站起來,偕母親出門去,也不問有無鎖匙,有無錢包。
外邊是個艷陽天,沛華有點睜不開眼睛,雙手緊緊抓住母親,大毒日頭曬下來,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。
她內心清晰知道,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。
再給多她十年八年,也不管用,在過去的歲月里,她想盡了法子,想與母親諒解,但是母親總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績,萬般挑錯。
沛華終於累了。
終於不再到母親跟前去討沒趣。
「天氣不錯。」母親說。
「是的。」沛華微笑著落下淚來。
母親說:「其實,我們母女不算不接近吧。」
「因為我沒有出息,總在你身邊。」
「後來你做出成績來,又忙得不可開交。」
沛華落淚,現在她總算都明白了。
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。
「母親,我不如跟著你去服侍你。」
母親吃一驚,「可是你還年輕,你還有其它的事要做。」
「我很勞累,覺得生活並無太大意思。」
「有一天我們會相見,不用心急,好好的回去盡你本份,你從來沒聽過母親的話,這次要聽。」
沛華苦笑,母親說的話,從來不是忠告,她出的題目,女兒做不到。
「現在什麼時候了?」
「媽媽,已經中午了。」
「今天真好,你特地來陪我,我又沒事。」
「媽,我聽你的牢騷最多,我知你的心事最多,現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。」
「都放下了,真不知從前為何背著那樣重的擔子。」
「來,媽媽,去吃點東西。」
「我想喝熱檸檬茶。」
「沒問題。」
附近的小小茶餐廳應有盡有。
沛華並不懂得服侍老人,在公司的創作部,她發號施令,如魚得水,在家中,她永遠是沒有主見的小女兒,從不討母親歡心。
替母親叫了茶,加上糖,母親表示欣賞,「如果多來一杯就好了。」
沛華連忙說:「那還不容易。」叫侍者過來,再添一杯。
在喝第二杯的時候,母親忽然醒悟,「這是另外要付錢的吧。」
沛華笑得眼淚都落下來。
天地萬物,有什麼不需要錢來換,否則,年輕人為何離家別井,到荊棘路上去追求名利。
母親母親,我為此而離開你的身邊,沛華悄悄失神。
「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。」
沛華黯澹地低下頭。
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,生怕遲了一步,便抓不到理想,在那條路上,她跌倒,她爬起,她墮入陷阱,滿身血污,身受重創,啊,四周圍都是嘲笑她的人,母親又不予支持。
忽然之間,母親站起來,「咦,我怎麼會在這裡,我尚未買菜,我想打一個中覺,我要走了。」
她匆匆離開茶餐廳,沛華忙著追上去,不知怎地,街上擠滿了人,沛華竟在轉瞬間失去母親。
她急得滿頭大汗,「媽媽,媽媽。」
她一邊叫一邊找。
「沛華沛華,醒醒,醒醒。」
沛華猛地醒來,發覺叫她的人是周錫駒。
「你怎麼了?」
「我放下電話,不放心,趕來看你。」
他有沛華的門匙。
「按鈴不見你應,我怕有意外,故啟門進來,怎麼樣,可是夢見母親?」
沛華點點頭。
周君十分了解,默默坐在她身邊。
「哎呀,我要趕去開會。」
「還早,才六點半。」
「什麼,我才睡了四十分鐘?」
「是,你做了很長一個夢?」
「在夢裡,母親十分年輕。」
「你們有無講體己話?」
「沒有。」
「有無獲得她的諒解?」
「也沒有,不過她願意聽我說話,我也講了一些心事。」
「你覺得好過些沒有?」
沛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她只是反問,「錫駒,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「我也不知道,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復回。」
「我自覺沒有好好利用時間。」
「你還說沒有?行內公認你有成績。」
「以後我的時間分配將會均勻許多。」
「沛華,可抽得出空結婚?」
沛華看著他,漸漸綻出一個笑容,她要想一想,待悲痛過後,方能好好籌備婚禮。
她輕輕說:「明年吧,明年初或明年中。」
「我肯定伯母會喜歡我。」
「我也希望是。」
「來,我們準備同這一天打仗吧,該出門去吃早點了。」
同時間打仗談何容易。
可是生活總得繼續下去,今晨,時間大神鬆了鬆手,讓她如願以償,見到了母親,回到母女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里去,共度多出來的一天。
這一天,原本沒有計算在她們的生命里。對窗 玉歡指指對面人家:「看,本來是幸福家庭。」
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裡喝下午茶,只得苦笑答:「看過他們一家,真的不敢結婚。」
玉歡笑,「幸虧我暫時未動結婚之念。」
王玉歡住在一幢四層高的舊式樓宇中,本來客廳的窗可看到海景,可是對面忽然蓋了一幢廿多層高大廈,把整個海港擋住,此刻,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廳,成日只得把窗簾拉攏,因為你看得到人家,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。
居住環境大不如前,玉歡一直想搬家。
志良比較有經濟頭腦,「且忍耐一下,遲早有人來收購這一帶的單位作重建用,屆時價錢較好。」
「說不定我還不捨得賣呢,父母留下的祖屋。」
「待有人出價時再談吧。」
「本市居住環境是越來越差了。」
志良搔搔頭皮,「有無考慮移民?」
「有,多想住那種地皮萬多尺,背山面海的平房,早上起來,吸口新鮮空氣,散散步,看看玫瑰花開了無。」
「這麼快就嚮往退休生活?」
玉歡笑了。
下午,志良還有點事。
他看看表,「我出去一下,七時再來接你吃飯。」
玉歡頷首。
他是個孝順兒子,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幾圈衛生麻將。
志良走後,玉歡躺在沙發上看雜誌,忽覺眼困,竟盹著了,不知睡了多久,一覺醒來,天色已昏。
玉歡伸個懶腰,去拉開窗簾,只見對面大廈家家戶戶已經開亮了燈。
四樓那戶人家總算靜了下來。
真要命,天天吵。
兩夫妻,一個小孩,及一名女傭人,住在那麼寬敞的單位中,可是他們卻天天吵。
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,可是看表情、動作、以及身體語言,也知道沒有好話說出來。
玉歡喃喃自語:「我要是到那個地步,一定離婚。」
誰有那樣的精力天天吵個不休。
最可憐的是那個孩子。
約兩三歲模樣,一張小臉粉雕玉琢,一頭烏黑頭髮。
平時很活潑,大人一吵,就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縮起來,如一隻受驚的小動物。
有時由傭人抱起走開,有時是她母親忍聲吞氣止了聲來安撫她。
那個男人見妻子到底痛惜孩子,更加有恃無恐吵個不休,真正賤格。
倘若還有一點點廉恥,還有一點點愛婦孺之心,都做不出這樣。
玉歡見過那男人激動地抱著孩子到處跳,一邊閃避一邊罵,孩子驚怖地哭,妻子有所不忍,他尤其惡形惡狀。
玉歡身為女子,自然幫那太太,可是時時也搖頭嘆曰:「你若不走,天天受這種罪,也是活該。」
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輕,且長得容貌秀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