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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52 作者: 亦舒
我溫和的說:「你不是一直要我辭職嗎?」
「你真的肯守在家中?」
我點點頭。
他凝視我,俊超有圓圓的孩子瞼,圓圓的大眼,永遠長不大似的。
「大頭,」我趁著酒意說:「我愛你。」
他沒好氣的說:「去睡吧。」
「現在我可以晚些睡了,又不用上班。」
但是一頭栽倒在床上,馬上昏睡過去。
第二天醒來頭痛不在話下,一張臉上化駐一塌糊塗,身上還穿著廿四小時的衣服。
我連忙進浴間沖洗,泡在暖水裡鬆弛一下。
包著濕頭髮出來,吹乾,換上乾淨的衣服,一抬頭,看見俊超站我面前吸菸斗。
菸絲特有蜜糖的香味,令我精神一振。
我問:「你不去上班?」
「我已經下班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下午四點了,小姐,你睡了十二小時。」
「我的天。」我搔搔頭皮。
「來。」他拉起我的手,走到客廳。
我呆住了,鮮花、餐具,連蠟燭都早已點起,還有一盒禮物。
「嘩!」我懷疑自己的雙眼,「這是什麼?」
「拆開來看看。」
我拆開來,原來是我想買了五年的鑽石胸針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我瞠目。
俊超笑說:「與人競爭,總得加把勁,出點花樣。」說完看牢我。
我呆住──他知道──知道多少?
「我,我可是沒有對不起你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
「我若真是個呆子,怎麼娶得到你?」
喲,一張嘴也乖起來了。
「俊超──」
「不必多說,我全明白,以後我亦會檢討自己,現在先讓我們來慶祝。」
「慶祝什麼?」我問。
「慶祝我娶得一個好妻子。」
「呵俊超!」瀟瀟雨 美美是那種「今天下雨,我不想出來」的人。
所以畢業後一直沒找事做,連到她父親公司去幫忙的興致都沒有。
對著這樣一個女朋友,有時候啼笑皆非。
她家並不是大富之家,但很寵這個女兒,有三個哥哥也都事業有成,疼愛這個妹妹,美美生下來是天之驕子,成年後有點過份,但因為她長得可愛的緣故,大家都包涵著她。
今天又下雨,美美說:「我不來了。」
「人都約好,怎麼可以不來?」
「推了他們,我不想在下雨天洗頭與應酬。」她懶洋洋的說。
我看看鐘,已經十二點多,電話中傳來悠揚的音樂,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,大概是剛起床。
天國與地獄,我們寫字樓里老闆在咆哮,電話鈴在響,打字機在操作,一百個客人擠在大堂中等候安排。我服了美美這種福氣是與生俱來的,無法妒忌。
「那好,我們再聯絡吧。」
她嬌憨的說:「太陽放大假,下雨下足十二個月。」
是的,像英國。
我放下電話,思想飛出老遠去,那時候念書,天天這個樣子陰沉下雨,我與智子步行去上課。
智子。
與美美完全相反的一個女孩子,後來我們分手,我回來香港做事,她繼續攻讀。
我記得她。她有一件橙紅色的雨衣,在陰天中特別觸目,映在公園一片濕碌中,襯著滴滴水珠,臉蛋神采飛揚。
在我心目中,她是美麗的。
但那個時候,學業未成,何以成家,我們並沒有進一步的發展。
回來之後,通過一年的書信,後來不了了之,漸行漸遠漸無信是自然現象。
到家沒多久便認識美美,她家裡努力撮合我們。她父親保證將來這個女兒的生活費還是由他負責──美美會有豐富的嫁妝。
我呢,一半因寂寞的緣故,一半因美美的嬌美,半真半假的與她走了起來。男大當婚,我像一般人一樣,把婚姻視作人生必經之階段。
一連下了三個月的雨,令我想念智子。
她是個勇敢的女孩子,毅力驚人,吃得了苦,環境越是惡劣,她越是沉默的苦鬥,不可多得的性格。
不過有什麼用呢,我還是沒有對她有進一步的表示。
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。
還留在英國?抑或已經嫁人?
她只比我小一歲,算來已有廿七八。無論時代怎樣進步,女人過了卅,總要嫁人。
我吁出一口氣。
我的心情很受天氣影響,通常在大太陽底下,我不會想這麼多,全是因為這瀟瀟雨,憶起故人。
下班。
我在辦公樓下截車子,身邊有個女孩子,我便讓她先上車,她抬起頭來,向我點頭表示謝意,我一停睛──不相信自己的雙眼。
「智子!」我衝口而出,「智子!」
她呆住了,「勇男,凌勇男。」
「上車去」,我把她推進計程車,興奮的大聲嚷:「智子,真巧,我剛在想念你。」
她餚著我,也非常意外的笑。
我細細的打量她,她左邊臉頰有顆痣,是,還在,左邊臉頰有個酒渦,淺淺的,也安然無恙,我說:「你一點也沒有老,智子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她客氣。
「幾時回來的?怎麼會在這附近出現?」我一畫聲問。
「──」
司機不耐煩的問:「先生、小姐,請問到什麼地方去?」
我立刻說了一間餐館的名字。
智子向我笑一笑,維持緘默。
我連忙觀察她的雙手,看看她有無戴婚戒之類。
她沒有,如常,她一隻戒子也沒有戴。
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,「智子,我剛在想你,你看這天氣,像不像倫敦?誰知今日一下樓就碰見你,像做夢一樣。」
「你老是這麼衝動。」智子笑說。
「我才不要做一個冷冰冰的人。」我說。
「我遲早要回來香港,遲早會在中環找到工作,遲早會與老同學重逢。」
「在哪裡辦事?」我問。
車子到了那間法國餐館,我們下車,智子打起了傘,自然,這把傘不是那把傘,但我們在傘下渡過無數的下雨天。甚至星期天,都跑去在公園坐在傘下餵河塘中的白鵝,回憶全回來了。
我接過她的傘。
「你全濕了。」我關心的說。
「沒關係,裙腳而已。」她說:「一會兒就幹了。怎麼,請我吃飯?」
「是。」我說。
一頓飯的時候,她把一切都告訴我。她此刻在一間建築公司做,待遇不是很好,巧遇經濟衰退,沒話好說,但希望一切從頭開始。
她租了一層小公寓。「兩隻手臂一伸,便是客廳的寬度,只有那麼一點點大。」她笑。
「你要不要來看我的家?」我也形容,「沒有浴缸,只有蓮蓬頭沐浴,剛夠一個人轉側。」
兩人大笑一頓。
我真的快樂,喝光了兩瓶白酒,都不肯放她回家。
「智子,我們明天再見。」我說。
「好的。」她答應。
「你的家人還是對你那麼冷淡?」我想起來問。
「不要緊。」她說:「我是在這裡長大的,人對我再冷淡也不妨。」
「好!」我豎起大拇指。
「勇男,你還是那麼戲劇化。」
我們在門口告別。
我吹著口哨到媽媽那裡去。
電話鈴響,我去接聽的時候,幾乎忘了有美美這個人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她在那邊頓足。
從那一刻起,我已決定疏遠她,我並不打算隱瞞她什麼。
我說:「碰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!大家去吃飯喝酒,暢談四方。」語調愉快。
「啊。」美美沒有問下去。
「我要睡了。」我說:「明天再通消息。」
「明天爸爸請吃飯,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。」
「明天我剛好沒空。」
「真是的!」她不高興。
我接過她的傘。
「你全濕了。」我關心的說。
「沒關係,裙腳而已。」她說:「一會兒就幹了。怎麼,請我吃飯?」
「是。」我說。
一頓飯的時候,她把一切都告訴我。她此刻在一間建築公司做,待遇不是很好,巧遇經濟衰退,沒話好說,但希望一切從頭開始。
她租了一層小公寓。「兩隻手臂一伸,便是客廳的寬度,只有那麼一點點大。」她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