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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5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二表姐嚴肅的搖搖頭,「或有之,余未之見也。」

    完了。

    「還有,」三表姐說:「將來生孩子,各安天命,是男是女,不得嚕嗦,最多生兩個,再要說什麼,叫他娶妾恃去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太好吧!」我懷疑,「真的有了外遇,做妻子的很吃虧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的女人……你思想還逗留在十八世紀。」

    婚後一年,我仍然維持著上班這個良好習慣,兩個人的生活簡單,房子是買的,不用付房租,日常的開銷不過一兩千元,呂俊超自然樂於付出,如此這般相安無事,家事除了鐘點女傭幫忙外,兩人分頭做。

    一日閒談,三嫂氣鼓鼓的說:「你三哥問我,錢哪裡去了?」

    「為何有此一問?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他說他每月一千多零用不夠,嘿,不夠?家中開銷大,我便叫他坐下,算給他聽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一千多是不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呂一個月用多少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度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他一個月才給我一千多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討論到此為止,我又吃虧了。

    我是很樂觀的,將來,我想,將來他賺了大錢,我才花他的鈔票未遲,現在雙方收入差不多,我刮來無益。

    兩年後,我懷孕,本想辭了工作在家中休息,後來一想不對,兩個傭人,孩子的奶粉,再加上我這個太太,擔子太重了,怕呂超俊折斷腰骨,於是繼續我的美德。

    母親不悅:「多辛苦,挺著個肚子奔波。」

    我還得安慰她,「不要緊,肚子不大,仍然輕便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為他們呂家拖垮了身子,他們不見得為你歌功頌德。」

    我隨笑。

    「叫他去賺呀!」母親發起蠻來。

    我盤算一下,除非叫阿呂去打劫銀行,但我又怕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,擔當不起,只好作罷,任得老媽心疼之餘,語無倫次。

    呂氏的生意終於有起色了,第二個孩子出世以後,我終於有資格依靠他,這個時候,我與呂度超相識已有七周年。

    我仍然沒有收過他的禮物,這小子對付老婆很有一手,什麼都喊貴:「嘩,五百塊燙個頭髮!」「嘩,天下居然有萬元一件的裙子,穿了會飛乎?」「嘩……」我嚇得不敢不自己賺。

    況且不去上班,又該做什麼?

    在過去七年中,他收我的名貴禮物,可真不少,每年我都閒閒地問:「有什麼喜歡的東西?」他便說:「有。」於是乎他得到名貴的音響器材、萊加相機、華美西裝、勞力士手錶……嘿,全是禮物。

    我這個人笨,輪到他問我的時候,我總是想來想去找不到要什麼,我都有嘛,過份名貴的,他也買不起。

    真太委屈了。

    呂超俊這老小子。

    三十歲大生日,我生氣了。一整天沒收到一盒糖一束花,事實上我一輩子沒收過他的糖與花。

    他辯道:「我哪有空去買花?又不是假期。」

    「笨蛋。」我馬:「你不會叫花店送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懂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懂可以學。」

    他委屈地怪叫:「結婚都六年了,還學這些來幹嘛?淚費時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時間要來幹嘛?造萬里長城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吹毛求疵!」

    一點結果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再吵下去就小事變大,為了一束花與丈夫鬧翻?社會不會原諒我。

    呂度超一追小子深得御妻之術。

    至今我上班尚是一個人乘搭渡輪。

    我也不是沒暗示過他,像:「人家黃太太,天天由丈夫陪同上班,中午又駕車接她吃飯,下班後送她去學習法文,連她洗頭都侍候在一旁呢!」

    呂俊超冷冷的問:「是嗎?你羨慕嗎?那你當初何必嫁我?為什麼不嫁司機呢?」

    我氣得昏倒,頓時睡了,也不與他吵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上班,正在更衣,把他吵醒,他略為內疚,想到昨日之事,未免不經意思,問: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
    我回答他:「我現在穿衣服去嫁司機。」

    他便向我道歉,但是仍然不肯接送,我自己考車牌不果,只好採用公共運輸工具。

    只指望孩子們大了要上學,他不得不用司機,我能夠母因子貴。

    二表姐說:「他自己也得開車上班,為何不送你?」

    「時間不一樣,他身為老闆,九時半才拖施然出門,我是小夥計,七時正就要撲出門。」

    二表姐說:「我的天!」

    開頭的時候就壞了,不該崇拜他追求他。

    現在?太遲,一失足成千古恨。

    就在三十歲生日後不久,發生一宗奇事。

    分公司調來一位新老闆,年輕有為,長得也漂亮,而且未婚,引得公司里的諸多未婚少女心如鹿撞,情不自禁。

    每個人背後都紛紛議論這位慕容理智先生(多麼奇怪越級的名字)。

    少女們愛幻想,都禁不住說起理想對象的條件來。

    而且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。

    我?我微笑。「我喜歡傻氣的、老實的、固執的,有默天才的建築師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鬨笑,「那不正是呂先生嗎?」

    誰說不是他?結婚六年了,我還愛他呢!老呂這傢伙真有點福氣。

    然而他自己仿佛不覺得,仍然大男人作風,並沒有把老婆放在心上,這個人。

    慕容理智領導我們這組人做一個宣傳活動,忙得不可開交,我幾乎天天留在公司直到七、八點,而俊超呢?他與孩子們在家玩,反正是老夫老妻了,分開一下,少些吵架機會。

    慕容常常為我們買來飯盒子,又挑我喜歡吃的叉燒飯,我總是吃滿滿的一盒。

    他驚訝的說:「這樣吃法,居然不見你發胖,奇哉!」

    我們很快就混熟了,他工作認真,充滿朝氣,沒有架子,談吐幽默,難怪女孩子們為他著迷,待人接物方面他是體貼的,善察人意,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間,他就知道我的需要。

    我深深詫異了,我所認識的男人,本來就得呂度超一人,而阿呂真是板板六十四的鐵算盤,推一推動一動,不撥不動,脾氣大,自我為中心,很少替別人著想,他努力工作,為人正直,也就是那麼多了。

    於是我覺得誰嫁給幕容理智,那真是如沐春風,生活愉快。

    一天傍晚,他遞上來一大束花,我愕然問: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你的生存。」他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的生存?」

    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花言巧語,一時間有默無措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,因為你是個可愛的女子,活潑明朗永無怨言,又不知道自己美貌,絲毫不扭捏,辦事慡快磊落,能夠有你這樣的同事,簡直三生有幸。」

    我張大嘴巴,「是嗎?我有這麼多的好處?真的?」我按著胸口。

    「要愛上你,是很容易的事。」他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那日我可神氣了,跟呂俊超說:「今天有人跟我說,要愛上我不是難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?」他冷冷的問:「你立刻相信了?人家對你客套你也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並沒有相信,但聽在耳朵里還是很舒服的,你從來沒令我這麼開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嘿,愚昧的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這就是呂俊超。

    我罵他:「你是一個大悶人、大悶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?」他反駁我:「香檳當水喝,有男僕吻你的足趾,披金色的累絲裙,跳舞至天明?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,睡了,心中憤憤不平。

    悶死人。

    慕容說:「我了解你,其實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,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,被困在小小的範圍內,難以突破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忽然說:「突破需要勇氣,代價與後果堪虞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凝視我:「為了一剎那的燃燒發光,你認為不值?」

    我忽然漲紅了臉,不答。

    他嘆一口氣:「這世界沒有永恆的事,況且再美麗浪漫的人與事,一拖得長久,也就乏味起來,你想想是不是?曾經燃燒過、快樂過,總比沉寂一輩子的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呆了很久才說:「見仁見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一般平凡的人是安於現狀的。」慕容苦笑,「他們太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又矛盾了,不是說有機會發光快樂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剎那的快樂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「足以回味一輩子。」我接上去。

    他笑了,有一絲安慰,像遇到知己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覺得他是危險人物,與他在一起,如履薄冰,不知道幾時行差踏錯,因此往往一見到他就有種刺激感。

    於是生活中平添漣漪。

    因為偶爾也向俊超提到公司里有慕容這麼一個人,他有時不服氣──那登徒子還有向你甜言蜜語嗎?」之類的問題是不絕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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