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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45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,對我們感情並沒有影響,她的薪水豐厚,不是她的罪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會說你高攀。」母親責怪我。

    「高攀有什麼不好?」我如丈八金剛。

    「她恐怕不會依俗孝敬公婆。」母親絕早便擔心這種事。

    「這我不敢肯定,但我認為她不是那種跟公婆斗的小女人。」我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她是不是很冷漠?」母親一憂未平,一憂又起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不是。」我向她保證,「她可愛極了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還是疑幻疑真。

    我對秀升像一個普通女子一樣,不因她的才華而有任何影響,我們不同行,無從比較,朋友之間只要互相支持關懷,而不是競爭。

    我們有許多共同的興趣:喜歡聽音樂,穿運動服、旅行、畢卡索的畫、淺水灣、釣魚。

    她很欣賞我,尊重我。照說我們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,但我是個保守的人,到某一程度,竟不知何去何從。也好,我們有含蓄的友誼。

    往往把車開到郊外,兩人緩緩散步,便可消磨一兩個小時。

    對於這個朋友,我再滿意也沒有。

    她姐姐姐夫自紐約回來,她約我一起出去見面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緊張,是紐約客呢,並且他們絕不是唐人街人馬。但我警惕自己:要自然,要有真面目,不作偽裝。

    秀升的姐姐是個很風趣的女人,比秀升尖銳,換一句話說,沒那麼可愛,但是也懂得適可而止,不致於引起不愉快的事。

    她先批評香港人:「愛充,愛撐場面,愛把荷包反轉給人看。事情還沒三分光,愛嚷嚷的人多著,車子比屋子還大,屋裡像狗窩,客人都在外頭見面。人人腕戴金表,喝最好的拔蘭地,加冰。真怪不可言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秀升,秀升看我,大家一起笑。

    她姐姐看看我,「小伙子,你倒是兩樣的,你好,不做作,不虛偽,不奉迎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說:「我在公司里,也是很古怪的。」笑。

    「私底下這樣率真,已經不容易。」姐姐護我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就算我有那麼多好處,也配不上秀升,她真的太能幹太聰明。」

    姐姐說:「我也聽秀升說你們這裡特別多寂寞而能幹的小姐,因為男人對她們不放心,在外國就不會有這樣的箏,男女之間,只要情投意合,便可以結為夫婦,倒是不論其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在這裡,專業人士的社會地位永遠要高出許多級!」我說:「如果秀升是男人,不知有幾許女人圍著她。」

    秀升並不作任何置評。

    她姐夫插嘴說:「在外國也不見得天下大同,總有一小撮特別勢利的人或是特別大方的人,我們很高興秀升有你這麼一個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我鬆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連這麼挑剔的姐姐都沒有異議,我可以放下一顆心。

    秀升說:「我自小主觀很強,他們也管不到我,不過家人總是家人,血濃於水,兄弟姐妹,到底是不同的。」

    端木問我與她進行得怎麼樣。

    我說形勢大好。

    「好成怎麼樣?擁抱接物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個人實在太鄙俗!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,」端木不服氣,「那一對戀人不擁抱接吻?跟你說老實話,你反而教訓我。我試問你:孩子是怎麼生下來的?難道又是我下作骯髒?」

    他有他那一套道理。過很久,我說:「沒有,我們還沒有到那個地步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打算柏拉圖到底?」端木冷笑。

    我搔頭皮,「我不知道如何吻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神經病,」他如做我的藝術指導似的,「一把拉過來吻下去別亂純潔好不好?我才不信你是個處男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了一會兒,「還是維持現狀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怕她是不是?」端木問。

    「誰說的?」我跳起來,「我尊重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才不,你心怯,你畏於她的地位,你怕得罪她,你怕冒犯她,你不敢,你與她的地位根本沒有平等過,你以為我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也許是。我雙眼看天花板,她不同普通女人,我太重視她,故此猶疑不決。

    「當心她把你當知己,那就完了。」端木一直說這些可怕的預言:「哭的時候找你,寂寞的時候也找你,有心事跟你訴說,但是做愛的對像不是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目光空洞的看著端木,心中懼怕。

    那個星期六,與秀升在一起,我就貼得她比較近,挽住她的手,她有點詫異。

    我把瞼湊過去,獰笑,「一會兒我要吻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起來,「你這個人。」她停一停,「你這個人真是我心裡的一道彩虻,沒有你生活太空白。」

    我趁勢在她面孔上香一下,她沒有生氣,也沒有把我推開,我覺得我又向前邁了一大步。

    一整天我覺得唇邊都沾看她面孔上的香氣。

    也許端木的忠告用幾乎難以接受的形式表達出來,但他說的仍然是忠心話。

    我感激她。

    秀升的工作很忙,可喜的是,我也不是個閒人,事實上,我們兩個人都會在一個星期內超時工作一兩天,不久便有默契,逢禮拜一、二不見面。

    母親很關心我,「你還同那個建築師見面?」

    我說是。

    「人家交遊廣闊,當心拖你十年八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十年八年,也是她的十年八年,」我扮個鬼臉,「如果她不怕蹉跎,我怕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一點正經也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正在展開追求,媽媽,你別心急,這項藝術已幾乎失傳,記不記得父親當初追你?追了多久?兩年?三年?可以向你保證,我們不會那麼久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問:「可否帶她回來一見?」

    「時機尚未成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不是她嫌我們家過於平凡?」

    「才不會,瞧,三百多平方米地方,大方樸素,她會喜歡。」

    我去過秀升的冢,地方並不大,地段也不是頂好,一般中等的住宅區,但收拾得非常乾淨,她並不計較是不是住在山頂之類,雖然負擔得起,但她不在這方面動腦筋。

    也許因為已經有某一個程度的成就,她有足夠的自信,就不會有無謂的自卑,不用處處表現她是一個高貴的人。

    端木又來打聽我們進展如何。

    我大嚷:「別理我的事!別理我的事!」

    「要不就別做,要做就要成功,拖著算什麼?可以求婚了。」他提醒我。

    「求婚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是偷偷節蓄已經很久了嗎?以為我們不知道?又不賭馬,又不喝酒,標準的好男人,真是那位馬小姐的福氣,現在還那裡去找不二色的男人?」

    我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「雖然她有錢,但你也得盤算一下。」端木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大概是夠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房子是自己的產業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公司替她租的,五年來升了三次職,她都沒要求再搬,怕麻煩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樣的女孩子真不可多得,」端木搖搖頭,「傻裡傻氣,同你是一對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,「我知你是為我好,但是我們自結識至今,不過五六個月。」

    端木厲聲說:「只要有誠意,又何需走三十年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個人,何必這麼替我著急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遇到勁敵?」他說:「陳公子追求她,你沒聽說?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個陳公子?城裡達戴金表開平治之人皆自稱公子,誰知道是那一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穩坐釣魚船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吞吞吐吐,」我著急,「真有此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問馬秀升去,叫她表明立場,還有,你本人要速戰速決。」

    我有種焦頭爛額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端木又來安慰我,「沒有人一起追的女子,量你也不稀罕。」神也是他,鬼也是他。

    我啼笑皆非。

    心裡緊張得不得了,下班找到秀升,一把拉住她問:「我有話同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幹麼一頭的汗?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認識一名叫陳敬心的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公司最近與他的機構進行一項發展計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有沒有送花給你?有沒有大施手段?有沒有?」

    秀升瞠目結舌,「誰?陳某人?他怎麼會追我?他女朋友是應屆香港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沒有。」秀-問:「誰造這樣的謠言?」

    這個死端木,他用意何在?

    我鬆一口氣,乘機說:「看,你跟定了我,除我之外,誰也不敢追總建築師。」

    秀升坐下來,笑道:「看樣子也是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握住她的手,開始明白端木的苦心。真的,我現在知道除我之外,沒有勁敵,心中更加慶幸。

    但嘴頭仍然不服,左看右看秀升,「怎麼會?這樣的人才,沒人追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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