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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3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莉莉趁他尚未近身,飛快的對我說:「今夜八點,黑天鵝。」

    她隨即轉身,一隻手指戳到老闆的胖臉頰上去,「我要回市區,馬上!」

    我暗暗好笑,她並不是馴服的小羊,我早知道,有人出動到武器,她還未曾就範。

    那日我們很早回岸。

    回家,躺在床上問自己:八時,黑天鵝,要不要去?

    不去的話,故事到此為止。

    去呢,又會拖一條怎麼樣的尾巴?

    她是危險人物,我最個小人物,往往犧牲得不明不白的便是我這種人。

    我為她做了一件事,她已經報答我,事情到此為止,不必節外生枝。

    看看時針跳動,一直到九點。

    她會生氣吧,那樣的一朵野玫瑰,幾時受過男人冷落?怕真會跳破了腳。

    我在床上輾轉反側。

    電話鈴響了。

    我有第六感,跑去接聽。

    「在家?」她立刻問。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怕老闆找你麻煩?」

    我不知說些什麼好,只咳嗽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其他的意思,只不過想同你敘一敘,出來走的人,最忌忘恩負義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得乾笑。

    「怕?」

    「唔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怕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怕被你吸引住,難以自拔。」我不得不說了老實話。

    她滿意的笑,「不知多少人排隊要見我,我也不屑,我主動約你,你卻失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仍在黑天鵝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不要我上門來?」

    「不敢當不敢當。」我知她說得出做得到。

    不論她跟誰,都不是好相與的人物,我不敢太歲頭上動土。

    「好吧,」她說:「你是正人君子,我不來招惹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鬆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她掛斷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很悵惘,對於自己的自制力,非常的不滿。

    第二日老闆就召見我,莉莉還是給我麻煩。

    他問:「昨日在船上,莉莉同你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故意不明:「莉莉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女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她,沒有呀,她說天氣很好,陽光明媚,是個出海的好日子。」我打著哈哈胡扯。

    「就那麼多?」他並不相信。

    「確是那麼多。」我也沒預期他會相信。

    他示意我走。這種行為,表示他對自己沒有信心。

    果然,到了月底,我被開除掉,補了三個月薪水,經理同我解釋,不是我做錯什麼,而是因為經濟問題裁員,他願在推薦信中寫明,我心知肚明,一言不發。

    反正在這家公司沒有太大的發展,找口飯吃,無論哪裡都可以。往上竄是要講機緣的,只有很少數的人才可以遇到貴人相助,才能出人頭地。

    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損失。

    這就是孤家寡人釣好處。

    莉莉的消息很靈通,她摸上門來看我,向我致歉。

    仍是水汪汪雙目,仍是蜜色的皮膚,身上最時髦的新裝。女人,女人真有辦法,她們如果立定主意要往上爬,高下立見,幾時見過愁錢的女人?三兩下手勢,個個都是老闆娘嘿。

    我正在看報喝咖啡,也沒刮鬍子一拉開門,見是她,立刻想到自己不修邊幅,活活一個失業的潦倒漢,先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一疊聲道歉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算了,那種薪水,做滿一個月,還不夠你們買半件晚裝。」

    誰知莉莉坐下來,正顏的說:「本市遍地黃金,要發財還不容易,財主多如牛毛,怎麼樣賺得人的尊敬,才是正經。「

    我一呆,馬上微笑,「你尊敬我嗎?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給她一杯咖啡。

    「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?」我問她。

    「你還不知道嗎?」她向我眨眨眼。

    真活色生香.\n渾身發出無限的誘惑力,散著香氣,舉手投足,都展示天賦本錢,即使穿著寬抱大袖,凹凸分明的身裁若隱若現,柔若無骨。

    這樣的女人,坐在寫字問中捱八個小時未免暴殮天物,她應當有一份神秘職業。

    我清清喉嚨。

    她問:「我可以幫你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真的要幫我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她凝視我,要融化我。

    「不是又給我錢吧。」我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助你做小生意。」

    她是只魔鬼。「不用,我不是那塊材料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打算另外找一份工作?」她很熱心。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不想透露太多。

    「過幾日我要到那騷去,你反正有空,不如我們同行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對她倒真有默興趣。那騷。我嚮往良久,抽得浮生數日閒,藍天伯沙綠水,棕櫚陽光鮮花,與她那樣的女人去渡假,真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,這是天賜的良機,怕只怕她幕後的老闆要把我脖子扭下來。

    我緩緩搖頭,「不。」

    她失望,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    如果她肯應允任何一個富商去陪他旅遊,回來的時候。銀行戶口中都會多一筆六位數字吧。

    我這小子,我這窮措大大不識抬舉了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莉莉,我們永遠是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她斜著身於看我一眼,「你會嗎?我不相信。」聲音嗲且膩。

    真不明白天下怎麼會有她這樣的女人。我所認識的女性,尤其是寫字間那一群,都是蒼白的、疲倦的,乾癟的,縱使從前美麗過,此刻也為生活的擔子壓得透不過氣來,強自歡笑,卻沒有快樂可言。

    即使是歡場中女性,也沒有及莉莉這般,渾身似要發出光彩,亮晶晶,無論是頭髮皮膚,眼睛嘴唇,都似帶著精光。

    她簡直是神話中那種妖精變幻的美女,才能有這樣的神采。

    難怪男人們要前仆後繼地追著她,供給她豪華生活。

    我對她說:「莉莉,你要當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什麼心?」她不在乎的說.\n「可是要當心最後的幾年?人老了就是完了,不做我這行,去做小職員,到頭來,也未必有什麼善終。」

    我苦笑。

    她給我一個電話號碼,走了。

    我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,更加喜歡在工作後去喝啤酒,更加消極,也不思上進,小人物的命運總是操縱在大人物手中,要我屈膝去求,我做不出,要他們主動來賞識我,似是不可能的事,我也不覺得懷才不遇,老闆付五千,我做五千元的工作,老闆付一萬,我做一萬元的工作,於是我自得其樂的生活下去。

    那是一個五月的早上。

    大老闆召見我,我進去見他,他同我說,小部門中有個主管的缺位,他此刻升我,望我好好的做。

    我呆半晌,嘩,鴻鵠來了,千載難逢,我精神大大的振奮起來,一整夜沒睡。

    怎麼會,才進去兩個月,我以為老闆連我的姓名都不曉得。

    過一日我便去履新職,薪水只漲了兩千塊,但已獲得同事們無限艷羨。我慨嘆,在我們小世界中,類似瑣事便可令人笑,令人哭,多麼卑微。

    如果我自信有才,可嘆聲懷才不遇,偏偏我又不信自己有什麼才華。

    話雖如此,升一級還難不倒我,做得頭頭是道。

    我一直不明白其中奧妙,直至一日,我再度有機會走進老闆房間,一眼看到銀相架中的一幀照片,才如夢初醒。

    是誰?

    還會有誰?

    我的恩人莉莉小姐。

    我頓時啼笑皆非,這個無處不在,只要有男人,她便有辦法的女人!

    她存心要幫我,回報我,並旦瞞著我。我也不好拆穿她,反正我的薪水還得靠我努力去賺。

    這個美麗的女人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,幸虧是個美麗的女人。

    我終於遇見她。

    在我最常報到的啤酒館,她過來與我打招呼。

    我讓坐,替她叫飲料。

    我問她,「你是怎麼說的?說我是你表哥?」

    她笑。我也笑。

    我說,「弄得不好,我又得走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說你是我舅舅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做下去,本事是你自己的,不過你會發覺,你不必應付複雜的人事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有你代辦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為了我,才去結識這個男人?」

    「可以這麼說,他很好,慷慨、溫柔、斯文,同你前任老闆完全不同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為你高興。」我略帶譏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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