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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3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以後我獲得了與張德說話的特許。

    不過媽媽倒也不放鬆,她一直催大哥把那個「理想」的男孩子約到我們家來見面。

    真愚蠢。

    下班之後,晚飯之前,我常常去敲張德的房門。

    我想只好用以熟賣熟的方法了。

    母親還是很不滿意與張德這樣熟絡,但是她的態度很好,舉止很大方。

    張德說:「那天晚上,你與你母親的話,我真想拍手。」

    我詫異的問:「是那一番話呢?」

    「父母與子女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個?那是我臨時編的?」

    「編得不錯,」他笑,「幾時說給我父親聽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父親有那麼固執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只有更過份的,他要我讀一門可以賺錢的功課,我沒聽他的,他就怒到現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張伯伯人很好,不至於這樣,我見過他。」

    張德開始對我講家裡的事了,這是好現象。

    「那一定是許多年前了,現在,他有點怪,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,年紀大的人,總有點怪怪的,父親在我心目中,像變了一個人似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不是因為寂寞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父親可不寂寞,他有妻子,有子女,他的妻子對他不錯。」張德說。張德真是一個公正的人。

    「你寂寞?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我很少與人接觸!但這未必就是寂寞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倒常常覺得無聊的,無聊算不算寂寞,我實在不知道,不過與你說話,我就覺得開心、充實,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張德看了我一眼,「你有許多同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與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……吃午餐的時候,他們就說股票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張德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大合群。這並不是指我清高,只是……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看完了那些書?」

    我想起來,「我與母親說的話,你是如何聽見的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偷聽的。」他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愛你父親吧?」我忽然問。

    他答得很快,「當然,我極愛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母親?」

    我馬上覺得應適而可止。溶去他心裡的冰霜,並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,千萬別欲速則不達就行了。

    我們說些別的,就吃飯了。他還是一個人在樓上吃。

    我再三請他與我們一起吃晚飯,他不肯。

    他依然每個星期一都要去看醫生,拿藥回來服用。

    這個星期一我下班的時候,他抓住我,「玉兒,來!版訴你一個好消息!」

    他滿臉笑容,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受寵若驚,而且也很開心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我問:「快點說出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醫生說我差不多完全痊癒了,你說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好好!」我跳起來,「簡直太好了!我的天!」

    他看見我大跳大嚷,也很興奮,他搓看手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應該怎麼慶祝?」我問他。

    「唉,兩年了,這病足足拖了我兩年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慢著。」我忽然想起來,「什麼叫『差不多』完全痊癒?」

    「還要休養,」他說:「這話我聽膩了,所有的醫生都是這樣,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養,動也不要動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倒是真的,」我說:「醫生都是那樣。」

    不過我又想起來一件事,使我的心沉了一沉。

    病好了他到哪裡去呢?是不是要離開我們?

    我不願意他離開我們到外處去,我不願意?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春著地,忽然之間,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我現在可以自由自在了,」他笑說:「到處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——」我遲疑的問:「去哪裡呢?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還說不定,你知道啦,我不想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回家看看?」我問:「不過這是你的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他笑,「是的,我會計劃一下將來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慢慢的計劃好了,有的是時間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會想念這裡的,會不會?」我問:「你在這裡把病養好了,你會記得這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他看我一眼「是的,那當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就吃飯了,你把好消息告訴我父親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那是應該的。」張德說:「我會跟他說。」

    但是張德並沒有說。這消息終於還是我跟父母說的。

    媽媽又生氣了,「哼!病好了也不感激一聲,真的把我們家當作療養院了?」

    媽媽太計較小節,她喜歡聽好話、奉承,並且自視很高,她認為張德病好了,她居功至偉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,在我們這邊好吃好住的,病不好才怪呢,一天三四餐服侍他。」媽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他付錢的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媽看著我,「我賺了他的不成?還得加薪給阿好呢。」

    這話是這樣不堪,我只好笑了。

    媽有時候很合理,但有時候卻啼笑皆非。

    年紀大的女人多數這樣,雙重性格,有時候很好,有時候大大不妙,並且下意識都很看重錢。

    生活把她磨成這樣子,沒話可說。

    「既然病好了,」爸說:「倒是好消息。我寫信去給他的父母。」

    爸的神情,是很開心的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會叫他回去嗎?」我問:「他不願意回去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自然,現在一切不同了,他會回去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裏面不大樂意,但是我沒有說出來。

    這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,一頓飯吃得不好。

    這算是什麼好消息呢?我並不怕他的細菌。

    他好了,跟正常人一樣了,我再也見不到他了。

    尤其是今天,他叫我「玉兒」,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。

    他對我若即若離的,開心找我說幾句,不開心只點點頭。看樣子,我只是比無關重要我有點抱怨,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,他不是在我們家裡,才能把病養好的嗎?

    他似乎一點都不感激,可是他當初也沒有憤怒。

    他的喜怒哀樂,一點也不露出來,他對我,也維持一段還遠的距離。

    他與我表示親熱的時候,我是這樣的興奮。

    這種興奮在第二天往往變成一盤冰水澆在頭上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覺得我與他是有進展的,我需要時聞。

    如果他就此離去,我真是前功盡棄了。

    他到底是曉得我的意思呢,還是裝作不曉得?

    大哥把那個男孩子帶來了。

    他很俗。

    有時候學歷不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。

    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,他就是了。

    但他是一個好人,他家裡並沒有媽媽想的那麼好。

    在外國,他認識過幾個女孩子,也訂過一次婚,但是後來都告吹了。這是哥哥說的。

    哥哥太有意拉攏我們兩人,他的熱忱,很是明顯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覺得荒謬。這樣胖胖的一個人,即使是什麼國的王子,我也看不上他。

    我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點,第一次見面就弄不好印象,他有他的好處。但是我不欣賞。

    我一直掛住在樓上獨處的張德。

    不過我維持著禮貌。也許這個人做朋友是不錯的。

    朋友總歸是好的,多一個沒有什麼壞處。

    他走了以後,大哥大嫂也陪著走了。

    媽興致勃勃的問:「如何,你可喜歡?」

    我搖頭,「不喜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,什麼地方不好呢?」媽問:「你真是太蹙扭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是不好,而是不鍾我意。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,但是看在我眼內不好,那就不好了。或者有一個缺點滿身.\n且又待我很壞的人,只要我心裡喜歡,那不好之處,也會變得很好!」

    「這有什麼難明的?」我冷笑:「不過你們糊塗吧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糊塗.\n我倒真糊塗了。」媽說:「你這樣說叫我怎樣聽得明白?、」

    我賭氣說,「你什麼都不明白,這樣淺易的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玉兒,你益發得寸進尺了,做母親的讓你一步,你就進十步,你得小心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明天我若是嫁了一個人,你就不會這樣說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沒有叫你明天嫁人,真這樣,我也不捨得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沒說不跟他做朋友,你就生氣了!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媽媽笑,「你也長得這麼大了,現在想起來,養兒女簡直跟還債沒有兩樣,即使你們成了年,我還是放不下,懸在那裡的。像你大哥,一星期不來,我就想他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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