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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15 作者: 亦舒
過了兩個星期,唐志強差秘書通知蘇玻:「唐先生要我跟蘇小姐你說一聲他明天赴多倫多。」
懦弱,連親口說的勇氣都沒有。
蘇玻悄然放下電話。
他選擇了妻子,因為情人會得了解。
跟著大半個月,蘇玻精神困惑失常,每個人,包括袁意長,都看得出來,她受了刺激。
都會中滿街都是煩惱的少女,她們的心靈特別脆弱,太過盼望愛情,故此容易遭損。
蘇玻問意長:「或者我不應同有婦之夫來往。」
「世上只有兩種男人:已婚與未婚。」意長放下文件:「不必自責,不必太過擔心。」
蘇玻說;「已婚男士多數比較有趣。」
「這倒是真的。」意長說:「他們已學會如何對付女性。」
那夜蘇玻總算睡了一會兒。
雨一直下一直下。
第三次約會,在一間小小義大利飯店,鄰桌有一堆洋人,喝得紫漲臉皮,正慶祝某人生辰,十分喧譁。
唐志強忽然說:「我是已婚男人。」
陳腔濫調,蘇玻想,一點新意都沒有,於是她也依著本子抬起頭來說:「我早已知道。」
所不同的是,隨著時代進步,他不是那種准午夜十二時要回家的已婚男人,他妻子在外國,在本市,他是自由人。
蘇玻問:「你不說你希望早些遇見我?」
他搖搖頭:「不,現在才是適合的時候。」
蘇玻訕笑,這是什麼意思?
「你不會對一個苦學出身,在律師行租一隻寫字檯過活的男人表示興趣。」
原來是這樣。
他也說對了。
蘇玻知道自已的事,她是那種敢把一個月薪水買一件凱絲咪大衣穿在身上的人。
商業城市少女的唯一美德,不過是肯在工作崗位掙扎,除此之外,一無是處,她不打算熬苦,對家務一點興趣也沒有,脾氣極壞,欠缺愛心,貪玩,愛美,追求物質,好高騖遠。
閒時只希望有人提供十四間睡房的華廈、一座玫瑰及鬱金香花園、林寶基尼康達跑車、許多許多珠寶,去不完的宴會、跳不完的舞、無窮無盡的鋒頭、到六十歲還要在社交版上壓倒群雌……
唐志強說得對,他微時,蘇玻不會看他。
志強說:「長得美,是應該放肆。」
蘇玻苦笑,「家母曾經說過,我這種樣子,並不經老,沒有成熟期。」
唐志強笑她過慮。
「不比我姐姐,她隨著年紀顯得越發優雅了。」
那日他們聊到深夜。
倒也好,兩個人都知道對方的缺點在什麼地方,以後就不必戴著面具做人。
漸漸她熟悉了唐志強奇異的生活習慣。
每天早上起來,他收一通長途電話,與子女交談十多分鐘,讓他們睡前聽到父親的聲音。
每晚睡覺之前,他又撥電話到那邊,聽聽孩子們近況,才放他們上學去。
一個月的電話費用必然驚人,然而比起飛機票來,又不算得是一回事。唐太太與兩個孩子一年回來兩次,他一年過去三次。
只要有一天連著周末的公眾假期,他就拿多一天事假飛過去與家人聚會。
精力若沒有過人之處,怎麼做得到。
認識蘇玻之後,唐志強承認他越來越怕乘搭飛機,儘量逃避遠行。
但家人回來的時候,他照樣興高彩烈。
他生日,蘇玻想為他慶祝,他沒有空,因大兒子獨自乘飛機回來與他團聚。
那九歲的孩子獨自往來美亞兩洲已經無數次,比許多大人還要老練。
他弟弟不能出門,是因為喉嚨嚴重發炎。
那一個星期,蘇玻每次與唐君通電話,總聽到一個孩子的尖叫聲。
蘇玻發覺,雖然她異常尊重小生命,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們。
小孩走了,蘇玻鬆口氣。
她簡直不想他們回來,多麼自私的念頭,希望唐君沒有注意到。
有工作真好,袁意長嚷著進來:「開會開會開會。」
蘇玻拉一拉衣裳,補點唇膏,去了。
席中有年輕行政才俊一名,一有空間,使用眼神同蘇玻傳遞訊息。
蘇玻心中電子算盤不住敲打,把該位仁兄的行情算得一清二楚,答案:划不來。
散會後她搶先離開,眼角都不去瞄那人一眼。
一躲躲到洗手間,慢慢洗手上的墨跡。
她再出來的時候,人群已經散清。
意長沒有再叫她去吃飯。
人家有家庭,忙著回去舉案齊眉。
唐志強還會回來嗎,多倫多是否春意盎然,他會不會忘記她?
六點一刻,蘇玻才依依不捨下班。
回到家一開門,就聽見電話鈴響,她跳過去取過話筒,心急慌忙問:「喂,餵。」
那邊是她母親,囑她回家吃飯,小心飲食,注意健康等等。蘇玻很不耐煩,一邊恥笑自己妄想,下午七點,那邊天才蒙亮,他不會打電話來。
母說說完了,得不到回應,自覺沒有味道,悻悻掛了線。
蘇玻有意無意,一直靜靜的等,給他時間,讓他想清楚,她不會咄咄逼他,她不會令他為難。
她許久許久沒有再出去約會,舞技都生了鏽。
原來,蘇玻沒有她自己想像中一半那麼瀟灑。
這個回南天最難熬。
幸虧有個袁意長,她一有時間,就把蘇玻帶著:做按摩、洗頭、逛街,什麼都不忘叫她一聲,好讓她有個伴,意長的私人時間非常有限,蘇玻還是寂寞萎蘼居多。
意長終於問,「你怎麼從來不回家?」
「我同家人談不來。」
「呀,這真是人生最大不幸。」
蘇玻聳聳肩,她堅持還有機會,事情一定很快就有轉機,無論如何,她不相信唐志強會在多倫多耽下去,他不會甘心,她知道。
她渴望得到他的消息。
說實在的,唐志強之後.\n再也沒有叫她看得順眼的人。
最好笑的是,她在與他分手之後,才愛上了他,早知,當日不應做得那麼大方。
大方得沒有要求,大方得不落一滴淚,大方得不問何日是歸期。
春去夏至,蘇玻終於還是置了幾套新的夏裝,很俏皮的梳著馬尾巴,心情似乎已經平復。
一個星期五,袁意長忽然找她,「我有話同你說。」
「什麼事?」莫非她也有了奇遇。
「下班後在這裡等我。」
那天黃昏,蘇玻笑嘻嘻問:「有什麼秘聞?」
袁意長查看過四周無人,才說:「唐志強回來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他回來了,仍在本市。」
蘇玻先是盲目地快活了三分鐘:回來了,他終於回來了,他已作出最後決定。
跟著覺得不對,她怎麼不知道,他沒有通知她。
他為什麼不與她聯絡?
蘇玻垂下眼睛,「你別是看錯了人吧?」
「怎麼會,昨天還上電視代表律師公會發言!」
蘇發怔怔的不響。
「他沒有通知你?」意長關心的問。
蘇坡大為震盪,呆著手足無措。
「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,滿心以為要不是唐妻,要不就你,你著了他的道兒。」
蘇玻說不出話,耳畔嗡嗡響,他要是不回來,她對整件事尚能自圓其說,他偏偏回來了,蘇玻下不了台。
蘇玻木著一張臉,只覺左眼眼皮不住跳動。
「這是他的慣技,要換女朋友的時候只說要回家,兜個圈子,又再出來逛花園,你還不明白?」意長停一停,「我又說多了,老脾氣改不過來.\n請你見諒,他現在同瑪蓮達胡走,瑪蓮達是胡文標的女兒,你大抵也聽過她,這個女孩子比你厲害得多,與他可說旗鼓相當,還不知鹿死誰手。」
蘇玻整個人癱瘓在椅子裡,不能動彈。
意長吁出一口氣,「幸虧你也沒有什麼損失,一於從頭再來,」她看看手錶,「我要趕去接放學了,明天再聊,再見。」匆匆趕出門去。
不知隔了多久,蘇玻才緩緩伸出手,撥了唐志強公司的電話,秘書尚未下班,鶯聲嚦嚦地說:「唐先生正在開會,請問哪一位找?」
蘇玻忽然笑起來,她一直笑,笑出淚來。
那邊女聲吃驚地問,「你是誰,喂喂?」
蘇玻輕輕放下電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