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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我擁抱她一下,「小綿,你一點也沒變。」
「老啦,」她裝個鬼臉,「腰間已經長出士啤呔。」
我用手搭住她肩膀笑了起來。「士啤呔?我相信你不會。」
「打算去哪裡?」她仰起頭看我。
「你說。」
「我帶了泳衣,我們去淺水灣。」她說。
「哦?」我驚異,「你沒通知我,我沒有泳褲。」
「我替你借了小東的。記得小東嗎?」她微笑,「我那小弟弟,現在在香港大學念醫科。」
「時間過得太快。」我唏噓,「小東竟進了大學!」
「這幢房子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舊屋,明年也要拆了。」
我只好點點頭,感慨得要命。
我們上車。我把車子向淺水灣駛去。
小綿撩撩頭髮,笑說:「以前去淺水灣算是貴族玩意兒,現在香港人只有中下層才坐車到沙灘去游泳。」
我詫異地問:「有錢人呢?」
「駕遊艇快艇出海去呀,」她笑,「避開人群,把船停在港,滑水、野餐,不曉得多夠勁。」
我說:「你想必也認識這樣的男孩子吧?」
「不認識,」她說,「所以光棍至今。」
「我也追求不起這樣的女孩子,所以頻頻失戀。」我笑。
她似乎很了解,「小珉,做男人到底又還好一點。」
我不響,車子已經駛進淺水灣道,這條美麗的路。
「看,影樹。」小綿說。
「我看到。」
中國紅與玫瑰紅,燃燒樹頂,大火大火,轟轟烈烈,張愛玲口中的野火花,如此的燦爛,義無反顧的哀艷,如殉情者的血。
小綿說:「他們說火奴魯魯的威基基美,但不過只有棕擱,單調得很。像吉里、巴哈馬斯、百慕達這三個地方,實在又是老人才去的,去等死,」
「完全贊成!」我由衷地說。
車子到了淺水灣,我們更衣下沙灘。綿綿笑,「瞧慣三十八寸胸的鬼妹,現在你眼睛受委曲了。」
我也好笑。
她永遠是這麼明快輕鬆,這可愛的女子。
我問:「你在英國念什麼?」
「藝術。」
「上帝。」
「所以我在做設計工作,不需要上班。」她笑。
「藝術家。」我羨慕的說。
她特有的氣質,一舉一動都秀麗異常,我早該猜到。
「你是科學家。」她指一指我。
「誰都可以做科學家。」我沒好氣,「不需要有天才。」
「愛迪生呢?」她調皮的問。
「只有一個愛迪生。」我說。
她說:「也只有一個畢卡索。」
我們倆一齊笑。
「噯,你有戀愛過嗎?」我問她。
「好幾次,沒成功,每一次都像死裡逃生。」她的表情有點蒼白,「目前我非常用心工作。」她看看我,「你呢,小珉?」
「開頭不是真的,只是到處玩,然後有一次是嘔心瀝血的。我在暑假遇見她,輾轉反側,沒有法子忘記她的倩影,聖誕本來她要到多倫多來,但臨時慡約,我趕兩千哩路去薩斯既吐溫看她。」
「呵。」小綿聽得入神。
我嘆一口氣,「我沒有錢搭飛機,火車票都買不起一一」
「你是怎麼去的?」小綿驚問。
「搭順風車。凍死我也要去,穿足四條褲,在公路上截順風車。同學們都發誓我再也不回學校,真會倒屍路上。你永遠猜不到雪有多深。」
「你見到她嗎?」
「見到了。她終於跟我回多倫多,我們一一我們同居三年。」我看她一眼。
「現在如何?」
「她嫁了一個大地主。」
「可憐的小珉。」她拍拍我肩膀。
我說:「我一定很愛她,呵,綿綿,那場風雪……像是得不到她情願死的選擇。」
綿綿溫柔地垂下眼睛。「我喜歡聽男子說他們的愛情故事,一往情深,分外動人,女人的愛情都是小題大做,誇張的,女人愛念泛濫,沒有戀愛,沒有存在。」
「謝謝你,綿綿。」
她嘆一口氣。
「你常到歐陸去吧?」我問,「你打扮非常脫俗。」
「白色,」她揮揮手,「永遠只穿白色,毫無想像力。」
「綿綿,你與小時候不一樣,那時你只是常人眼中的甜姐兒。」
「十多歲哪裡會定型,性格要慢慢才成熟,像好酒在地窖中轉醇。」她笑。
我們漫步沙灘。
綿綿的臉頰漸漸曬紅。
「我對歐陸不熟。毫無疑問,文科該選在歐洲念。」
「都一樣呢,」她深呼吸,「只要當事人快樂。快樂是一樣的。」
我拾起石子扔下海。
我問:「你快樂嗎?」
「有時候是,有時候不,跟一切人一樣,上落很大。」
「可是我覺得你的情緒很穩定。」我說。
她不響,看我一眼。
太陽把她的肩膀也曬紅,她看上去是這麼漂亮,一種不可埋沒的歐陸風情。
我想我實在是不可救藥地沉浸在回憶中了。
「夠啦。」她說,「我們改天再來,人開始多了。
「喜歡早上游泳?」我問。
「是的,雖然黃昏的太陽也溫和,但是看著夕陽西下,非常害怕,我情願在中午棄太陽而去,也不願意讓太陽棄我而去一一人的心理。」
我靜一下。「你相當沒有安全感。」
「我們這一代……」她淡淡的笑,「沒有國家觀念,家庭觀念又漸漸淡薄,我們只好屬於工作,在工作中尋找自我,充塞所有的時間。誰有安全感?你有嗎?」
她真是充滿了解,上帝是公平的,年紀輕的女孩子有青春,年紀較大的有智慧,看你需要的是什麼。
我們出市區吃茶。
我問:「綿綿,你真的有時間給我?別耽誤工作。」
「放心,」她拍拍我的肩膀,「我知道什麼應該放在前面。」
我想起來,問:「你那條西班牙獵犬呢?」
「海娜嗎?」她傷感起來,「早就不在了。」
「什麼?」我震驚,「死了?」
「是的,」綿綿說,「最後她胖得不能再胖,年紀也大了,應該記得她死的時候已經十多歲。」
「老好海娜!」我伏在茶桌上,「天啊到你家去而見不到海娜……我記得它永遠躺在木樓梯的第一級,我得小心地跨過它,可是一下子它就跟在腳跟討糖吃。真不能想像,一隻吃拖肥糖的西班牙獵犬。」
綿綿說:「它最喜歡花街巧克力,我們常常買一盒回來,把好吃的那些挑完,剩下的就是海娜的。」
我搖搖頭。
「小珉,我真希望我們可以再回到那個時候,」綿綿忽然之間有點衝動,「小珉,你想不想?」
我低下頭,「但是我們必須面對現實。」
「是的。」她笑了。
「我應該去探訪伯父伯母。」我說。
「不用不用,」她慌忙擺手,「所有上我家來的男孩子都會被誤會是他們的未來女婿,多麼尷尬。」
我失笑,我自己的父母又何嘗不是這樣,裝作很鎮靜,其實好希望我馬上帶女朋友回家宣布訂婚結婚,真是天曉得。
「現在找錦錦的男孩子才多呢。」綿綿笑。
「誰?」我張大了嘴,「錦兒?錦兒有人追?她才學會走路多久!」
「那是十年前,小珉,今年她十七歲了。」
我呻吟,「天呀,十七歲,可不是。」
「正是我與你約會那個年紀,我看著錦兒,真是既好氣又好笑,一額頭的汗毛,辱臭未乾,一本正經的扮大人,但是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那個樣子。」
我興奮起來,「綿綿,你安排一個時間,我非見他們不可,想想看,久別重逢我們將會有多麼高興。」
「那還不容易?」她笑,「今天晚上就可以,小東會從學校回來,我知道錦兒沒有約會,你放心,我替你辦到。」
「我知道我可以信任老朋友。」我緊緊握住綿綿的手。
她笑。
「瞧,我現在回去換衣服——」
「你算了吧,還得回去換西裝領帶?」綿綿說,「家裡誰沒見過你?都老朋友了——你自己說的。」
「明天,」我說,「明天你一定要到我家來。我們索性把以前的同學也找回來,你說如何?」
「很難,」綿綿搖搖頭,「大部分去了外國,有些還安居樂業,也不想回香港,哪兒找去?與我一起出去的六八年度會考生,只有我一個人回來。」
「赫赫有名的女拔萃,」我取笑她,「白色校服裙子永遠筆挺,坐下來之前要摸平裙子的褶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