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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一個個的問她們,自一月問到六月:「知不知道咪咪?」

    「咪咪?哪個咪咪?咪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咪咪,哦,早一年見過,不知道現到了什麼地方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咪咪嗎?找她幹什麼?好像不幹這一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咪咪?上次偷了我一隻白金手錶,哼!我還找她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得要領。

    廣告公司對於這一串的水彩美女畫雀躍萬分,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,冶艷萬分。

    當然,我的畫不是藝術,但誰的是?香港有藝術家嗎?我不認為。只要我在作畫時覺得享受,我的願望已經達到,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。

    畫到八月的時候,咪咪終於出現了。

    那天大雨,她撐著傘來找我。我開門的時候無限驚喜,「咪咪!」她卻有點囁嚅,有點不自在,神情很憔悴。

    我問她:「怎麼了?我找你好久。」我接過她手中的傘,「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工作嗎?」她大概覺得冷,拉拉衣襟。

    「有。」我過一會兒問,「你等錢用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她說,「我身子有點不舒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多少?」我摸口袋,我只得七百元,塞在她手裡,「如果不夠的話,再來,別客氣。」

    她接過鈔票,「我一有便還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急。」我說,「如果有空,明後天就可以開始工作。」

    咪咪點點頭。「謝謝你,你是好人。」她轉身。

    「你走了?」我問,「你不留下來吃頓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急事,我想去看醫生。」咪咪說。

    數百元看醫生怎麼夠,我脫下腕錶,「這你也拿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不可以一一」

    「別客氣,看完了醫生馬上來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走了。我心安理得的睡熟,心中充滿希望,等她第二天來,我仍然會把她放在一月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沒有來,一直沒有。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說給她。

    直到我幾乎把整本月曆完成,她仍然沒有出現。我並不十分在意,也許她不想把錢還我,也許沒有心情來工作。

    我畫到第十二幅的時候,有人替我帶來了消息:

    咪咪死了。

    死了?我放下畫筆,不肯相信,那麼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:雖然歷盡滄桑,然而還是細皮白肉,活色生香的女孩子。死了?這麼快?什麼起因?

    尊尼說:「你找她,是因為她偷了你的東西吧?人已經死了,不要再追究,我們為她預備了一個簡單的葬禮,如果你願意,可以來參加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天仍然下雨,我買了一大束黃玫瑰,去到墓地。尊尼紅著眼睛。我並不知道咪咪喜歡什麼花,我從來沒有問過她,沒有機會。

    除了尊尼,那裡尚有幾個女孩子,都是妖冶的蝴蝶,今日不知明日的事。

    我輕輕的放下花束,自口袋裡取出那本小說,一併放在棺本上,尊尼撒下第一把泥土的時候,我離開了。

    那日我回家聽了一夜的巴哈,心思如潮水一般,起伏高低,我其實並不認識這個女孩子,她只不過做過我的模特兒,如此而已。

    天亮的時候,我盡我的記憶,替咪咪用水彩畫了一張畫。在畫中她睜大了充滿疑惑的眼睛,天真地向我看來,身子向後仰,細細的腰肢,纖弱的手臂。

    等畫完成的時候,已是黃昏,我一日一夜不睡,而且也沒吃過東西。

    我後來把十三張畫一起拿到廣告公司去,奇怪得很,他們都一致喜歡咪咪的那張。

    他們笑說:「你忘了加一支香菸。索性把這張拿來做封面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忽然想哭,為一個年輕的生命流淚,此刻除了我,還有誰會記得她?但是我連她的姓都不知道,我只知道她叫咪咪。而這裡,上千上萬的女孩子都叫作「咪咪」。

    我把我應得的酬勞小心地放進皮夾子內,向廣告公司告辭。

    從此很難叫我再用模特兒了。重逢  到香港時七月中,恰是海外學生回家渡假的時間。一個個容光煥發,渾身散漫著青春及一股瀟灑勁,那種氣質是蝸居香港的年輕人身上找不到的。

    可是我卻不是回來見父母的學生,我早拿到學位,這次沒呆在加拿大,是因為我失戀,想回來散散心。

    媽媽見到我,歡欣之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一到家,馬上回到房間,關上門,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綿綿。

    呵綿綿,多年多年之前,我們戀愛過,她才十七歲我才十九歲。我們一起散步看戲吃冰淇淋,寫笑話投到《讀者文摘》,溫習功課,然後我被送到加拿大多倫多,我們繼續通著信,直到她二十一歲生日,我還寄一件大衣給她,但是她很快也到倫敦升碩士,然後聯絡就中斷了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我渴望見她,即使她結了婚,成為別人的母親,我還是覺得她是我無憂無慮時期的小綿。

    見到她等於恢復童年,時間的倒轉。

    但一算,她也該有二十八歲,時間過得竟如此不留情。

    二十八歲的女人,該打入「少婦」類。但在我心目中,綿綿永遠青春,永遠穿她藍白校服,在街角等我。

    我把電話放在膝頭上,搓搓手,暗暗祈禱好運氣。

    希望她家裡的電話號碼尚沒有轉。

    希望她記得我。

    希望她還像以前那麼可愛。

    希望希望希望。

    我吸進一口氣,連撥了六個號碼。

    電話響了三下,馬上有人來接聽。

    一個女孩子的聲音,「餵?」

    「請問綿綿在家嗎?」時光倒流,仿佛是我念預科時候,打電話約她去跳舞。

    「請等一等。」

    我放下一半心,電話沒有改,人面也依舊在。

    女孩子又回來,「對不起,請你打到她房間好嗎?另外一個號碼。」她把那號碼告訴我。

    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撥一次電話。綿綿還是老樣子,如此注重個人自由。

    「餵?」接電話的人問。

    這是綿綿,錯不了,她的聲音跟小時候一模一樣。

    我忽然感動得很激烈,事情太順利,反而有壓迫感,受不了。

    我像是有眼淚哽在喉嚨之中。「小綿!」

    那邊靜默三秒鐘,「誰?哪一位?」

    「是我,我是小珉。」我說,「邱小珉。」

    又是靜默。我抓著話筒的手在顫抖。

    「小珉!」是不置信的語氣,「小珉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是我,想起來了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說,「綿綿,你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呵小珉,你怎麼會把這麼複雜的問題加諸我身?」她輕脆地笑,「我們不如說些簡單點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綿,你結婚沒有?」我的第一個問題。

    「嫁不出去,你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未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近十年未見了,暑假回來也不探訪我,一定是熱戀得昏了頭,是不是?」她仍然這麼愛嬌。

    我很慚愧,「小綿,不是這個意思。唉,一言難盡,能不能出來談談?」

    「可以。」她很慡快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?」我問,「可是要等到周末?抑或晚上可以勻出空閒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職業很奇特,不用天天上班。」她說,「幾時都方便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明天早上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如此忙著要見我?」她詫異,「我不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什麼,我只是想見見你。」我說,「十年未碰頭,大家見見面也是應該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查看我臉上到底長了多少皺紋是不是?」她笑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早上九點半,我到你家來接你,仍然是利群道,是不是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嘩這麼早。」她說,「好,九點半門口見。」

    老朋友即是老朋友,我感慨的想。年輕的時候才有真感情,現在都已經麻木不仁,矢戀帶來的只有氣憤而不是哀慟。數次熱戀都了無蹤跡,像做夢一般。小綿的故事不會比我少吧。但我們仍是老友。

    那一夜因為飛機勞頓,倒是睡得很熟,被鬧鐘叫醒,很是惆悵,曾有三年之久,替我按熄鬧鐘的是一個公認的美女。

    而你知道,美女變心變得比任何人都快,因為她受到的誘惑力也強,我終於失去了她。

    我駕父親的車子到利群道,依然是那所舊房子,依然是木樓梯。仍舊只按一下鈴,綿綿便下來。

    仍舊嘴裡叫喊,「來啦來啦!」一邊笑。

    恍惚間我像是一隻鬼,回到舊居,尋到了親人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哽咽,抬頭看著綿綿下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老。圓圓眼睛與圓圓臉,黑髮仍然是又直又短,但是她的儀態大方得多,兼夾別具風韻,眼神中的凌厲鋒芒都不見了,代替是溫柔與了解。

    她與我握手,「小珉,」她微笑,「你還是老樣子,還是那個小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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