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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很有耐心,而且一直維持著笑容。

    「攝影模特兒是比較容易做。」我說,「快。繪畫模特兒比較少,恐怕都要失傳了,只有尊尼那裡有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直跟她說話,好使她不覺得那麼疲倦。

    她問:「你畫這些畫,是拿到畫廊去賣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畫廊只賣一隻帆船在海港里飄那種畫。」我笑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你是為什麼畫人?」她好奇。

    「不告訴你,」我說,「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給我畫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她笑著追問。

    「別說話,現在畫你的嘴巴。」

    她果然不再說話。

    過了半小時,她抗議,「可以休息一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快好了,再支持一刻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匆匆的速寫。

    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書,書中有一連串的插圖,把工作交給我,連封面在內,大概三十張速寫左右,付的「潤筆」很好,故此我可以請模特兒。

    尊尼是她們的經理人。我跟尊尼說:「要一張比較世故的面孔,同時要年輕與美麗的。」

    咪咪來了,剛剛是我需要的,正確的說,她是小說中女主角的翻版,年輕,但臉上一層風塵氣,偶然轉頭一笑,雪白的牙齒透著一絲未褪卻的稚氣。

    我的速寫畫得不很快,她仰著面孔,毫無怨言。

    畫好了一張,我們喝杯茶,休息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她閒閒的問:「畫家都很窮嗎?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問:「為什麼這麼問?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都說『窮畫家、窮畫家』。」她一點也沒照顧到我的自尊心。

    「不見得比一般人窮,也不見得比一般人有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?」她有點詫異。

    「因為我隨和,」我說,「我並不想一舉成名。畫小說插圖,我也很高興,我不覺得人一生下來就該畫西西庭。」我又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「米開朗基羅並不喜歡畫西西庭,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教皇逼他的。」她也向我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她對繪畫這方面的知識倒是貨真價實的,頗使我意外。也許是與咱們接觸得多:聰明的人學得快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好,請你換一件襯衫,椅子上有件男裝襯衫,看見嗎?換上牛仔褲,束起頭髮,謝謝。」

    她的頭髮長至及腰,而且是天然捲曲的,漆黑烏亮,看樣子她並不是純粹的中國人,但不知為什麼,一頭頭髮卻這麼黑而神秘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下次找我,不必經過尊尼。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,如果你直接找我,我多賺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尊尼在模特兒群中並不是十分受歡迎的人物。

    畫畢這一張的時候,她過來看一看。「唏,」她說,「我喜歡這一張,你可不可以送給我?」

    我被她那突然其來的天真吸引住,只是笑。

    她看我一眼。「你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。」她說,「怎麼了?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」我致歉,「我不送畫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的畫要賣錢的。」我無可奈何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她聳聳肩,把畫放下。

    「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。」我數鈔票給她,「明天請你準時來,我這裡的陽光一到三點便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,「我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明天還是穿裙子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不是為一本書插圖?」她問,「我聽尊尼說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說,「我打算最後才做封面,原來你早已知道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書?也許比較了解情況,表情會合理想點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把原稿交給她。「別丟掉。」我說。對她工作認真的態度又一次詫異著。

    她走了。

    我收拾一下工具,尊尼打電話來問:「怎麼?還理想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很好。」我由衷的說,「謝謝你,尊尼。」

    「應該的,我收佣金,替你找合適的人。只是當心咪咪,有客人說她的手腳不大幹淨——喜歡順手牽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會吧。」我不經意。

    「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雜,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咪咪一一」我遲疑的問,「她乾的是哪一行?」

    「攝影模特兒。」尊尼說,「她長得漂亮,身材一流,有時生意不太好,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,一個月下來,撈萬把塊是不稀奇的。像她們略有點原始本錢的女孩子,叫她們去坐寫字樓不是容易的事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咪咪第二天又來了,仍然遲到三十分鐘,嚼著香口糖,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紗裙子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昨夜我看這本小說,看到天亮。並不是一本很高級的小說,但銷路一定會很高。對於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優秀。」她補充一句,「因此今天又遲到了,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笑。

    我對這本小說的評語也一樣。只是既然接下工作來做,務必要做好為止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這件衣服很合適。」

    我請她整個人躺在地板上,把頭髮散開來,她的眼晴茫然看著天花板。我馬上開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來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你在聽什麼音樂?」

    「巴哈的F大調義大利協奏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懂古典音樂,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音樂不是用來懂的,音樂是心領的,與畫一樣,純屬於感受方面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:「我的心不領受巴哈的音樂,你有沒有流行音樂?」她轉過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別動。」我說,「我放給你聽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放下一張流行曲唱片。男歌手沙啞的聲音開始唱一一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詳加解釋——

    你如何碎了我的心——

    噢嗚,心一一」

    咪咪很高興,她滿意了。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過一日二十四小時的,她對生活單純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興趣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的一日如何渡過?方便告訴我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。天天睡到我喜歡起床為止,從來不用鬧鐘,我不約束自己,因為生命太短,起床梳洗完畢,吃早餐,然後看看有什麼工作要做,出門,晚上我有很多……朋友,」她忽然笑了一笑,「晚上很忙,我們跳舞,喝點酒散心,然後回家,有時我也看一點書,通常只是畫報之類的——你不會笑我吧?」

    男歌手在唱片裡繼續唱:「噢嗚——我心……」

    流行曲與流行小說有時實在是最好的調劑。我是什麼人呢?我又豈能審判她生活水準的高低?

    咪咪問:「你呢?你的一天又如何渡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很寂寞,很悶。除了睡覺,我便工作。有時心情好,也聽聽巴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沒有女朋友?」咪咪很吃驚。

    「別動。」我說,「沒有,我沒有女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有毛病嗎?每個男人都有一個以上的女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毛病。」我在畫她的眼睛,咪咪有這麼漂亮的眼睛,你可以自她的眼中看到靈魂的震動,但她卻是個沒有靈魂的女人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同性戀?」她疑惑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,」我笑,「我只是沒有女朋友。我沒有漂亮的車子,沒有漂亮的衣裳,不懂說漂亮的話,誰要我這種男朋友?我維持自己的生活都覺得有點困難呢。」

    她沉默了。過很久,她說:「但你的心地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被感動了,我說: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畫好這一天,我送她到門口。晚上我把畫拿到原作者家去讓他過目。

    他很高興,「好極了。你有用模特兒嗎?」他觀覽著我的作品。

    「有。」我說,「漂亮的女孩子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漂亮極了。」大作家說,「我認為這些畫的風格很討好。月底能夠全部畫得好?」

    「可以。」我說,「月底之前。」

    他拍拍我的肩膀,「我聽說你是極好的畫家,如果這次合作成功,我們將來尚有許多機會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他握手道別回家。

    途中經過超級市場,我因覺得工作順利,應當慶祝一下,故此買了一瓶白酒,另外帶些芝士與麵包,預備回家飽餐一頓。獨身的男子,有快樂沒人共享,有煩惱沒人分擔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天已經黑了,我開門進屋子,放下唱片,忘記早上已給咪咪換上流行曲子。

    是那首「噢嗚——我的心——」。

    在這種寂寞但不失為愉快的夜裡,聆聽這類歌也不是不好的。我打開白酒,自己倒了一杯,喝一大口。冰冷的水果酒永遠使我精神一振。

    就在這個時候,有人敲門。我放下酒杯。誰?凡是沒有預約的人,多數是收報費或是收雜費的。我打開門,門外站著咪咪。她的笑容有點勉強,不似日間那麼自然。

    「咪咪,」我略為詫異,「你忘了東西在我這裡?」

    她靠在門口,並不作答,也不進來,雙手抱在胸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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