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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只聽見引擎低吼幾句,車子就絕塵而去。

    那女孩子回到大堂,用手絹掩臉,哭得不可收拾。

    我是個俗人,本該做俗人應該做的勾當,跑上去安慰她幾句,然而自慚形穢,只好站在一邊看著她一路哭上樓去。

    她是失戀了。

    至少愛人跑了,一時不會回來,叫她哪處再去尋這麼匹配的愛人去?難怪她要哭。

    於是我決定了,即使她在樓上舉行九人大樂隊演奏,我也不再加以干涉。

    她仍舊六時一刻起床,我得不到機會與她說話。

    過了沒兩個禮拜,我又見到了她,只見她喜氣洋洋,換了個人似的,一臉笑容擁著一個男孩子走回宿舍來。我一看,心就酸,啊,對了。他回來了。

    他們走近了,我再一看,不對,不是原來一個,換了人了,長得像,一般的英俊挺秀,這個卻狡黠點,眼睛亮得很,年紀年輕點,臉型比先頭那一位稍方。

    看!女孩子長得美,心就花,男友如走馬燈,才走了一個,眼淚未乾,又來一個,新人猶勝舊人,真是世風日下,對了一一道德淪亡。

    但是他擁著她,頻頻吻她面頰,旁若無人。停車場上泊著一輛血紅的什麼一一?我的媽媽,馬塞拉底美萊克。

    我眼睛盯著牌式,她的男朋友,真非等閒之輩。他們就走過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來,鎖上車,上樓去了。

    不是我心術不正,樓上風光旖旎,不必細說。

    宿舍有條例云: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內,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內逗留至午夜兩時以後。誰睬它?每間房間裡每夜大概都睡著兩個人。

    我很氣憤,這麼好的女孩子,這麼漂亮,又念法科,且不管她姓什麼,到底證明是中國人,怎麼如此風流倜儻?叫人受不了。

    我只嘆氣罷了,打我的論文。

    忽一夜,亦有人來擂我的房門,我正在打字,只好站起來去開門,門外站的正是她。

    她雙手叉在纖腰上,罵道:「人人有打字機,就你這架最吵,天天打,打個沒完沒了,半夜十二點還打,旁人都別睡了!」

    我看表,晚上十二點半。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看著她。她把黑髮都卷在腦後,有一枝玉簪,穿件睡袍,臉色素淨,真正象牙一般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吵嗎?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,我趕論文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晚上做功課有什麼用?腦子都不清楚,早睡早起身體好,你該遵守啊,小學生都懂得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所以你天天六點鐘起床放水吵人——你真溫習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意思?」她板著臉,「你不去打聽打聽,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誰。」

    我打蛇隨棍上,「我又不知道你名字,怎麼打聽?」

    「万俟芬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万俟芬。」

    我睜大了眼睛,「你是中國人不是?中國人哪有這種姓的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這些人,來了外國幾年,中國話也不會說了,中文也忘了,說你們也沒用,真正孤陋,万俟是雙姓,怎麼沒有?真好笑,北宋還有個万俟雅言是大詞人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半晌做不得聲,佩服佩服。

    「嘿!」

    她益發得意了。

    我沒見過她幾次,第一次我上樓去吵,她郁濃濃,愁重重,頭都抬不起來,任我編排她什麼,都不出聲。第二次是真摯的大傷悲。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侶了,春風得意,現在報仇來了,活龍活現,這女孩子,真正是少有,少有,那些小子們真幾生修來如此一個女朋友。

    我頻頻嘆氣。

    「這樣啦,你每天做到十二點鐘,也該休息了。」她說,「我也別太早起,吵著你,互相妥協一下如何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這樓上樓下好吵,什麼都聽得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建築材料不好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念什麼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早念完了,現做研究院,寫幾篇論文式的報告發表,聊勝於無。」我說,「原子物理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博士都念了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像博士呀,這麼爛的牛仔褲,教授讓你進研究室呀?美國可以,英國人很煩的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要我額上鑿字?」我反問,「這裡誰不是博士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正想請她入房,她的男朋友尋下來了,那男孩子叫道:「阿芬,我走了,你早點睡,明天一早要聽課的!」

    「知道了!」她馬上向我說再見。

    她奔到那男朋友(幸運的傢伙)面前,那男孩子吻了她額頭一下,兩人依依不捨別過了,她又上樓去。

    我擱下了打字機。

    怎麼還做得出功課呢?樓上住著這麼一朵花,這朵花又是有主的,輪來輪去也輪不到我。

    於是我不再工作了,剛才的一鼓作氣現在變得一點也沒有啦,只是呆呆地想著心事,像我這麼一個呆子,偏偏又眼界高,等閒的女孩子還看不上眼,於是拖到如今,活該,不值得同情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怎麼會看中樓上的万俟小姐呢?這麼浪漫的一個女孩子,我是最討厭女孩子今日張三明日李四的,現在她偏偏如此,而我又偏偏喜歡了她。這是什麼道理?

    沒有什麼道理,太用功了,成日都對住書本,情思昏昏,發了神經了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,看中了這麼一個女孩子。

    過幾日,情緒略為平復一點,想想精神還是寄托在功課上。一日忽收錯了一封信,明明是樓上九號,卻送錯在我信格里,本來我可以還給分信的人,但一轉念:這是個好機會啊!幹嗎不親自送上去給她呢!

    於是我興致勃勃的拿著信上樓,到了她門口,又猶疑不決,呆了很久,才敲門。她來開門。

    見是我,馬上笑道:「請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她很高興的樣子,我也自高興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把信遞過去,說:「喏,送錯了信,是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。」她接過信,低頭一看,嚷:「噯,是阿蔚,阿蔚有信來了!」

    後面忽然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,「我早說不必擔心,他再懶,也不能不寫信給我們啊。」

    我到這個時候,才看到她身後床上躺著個小伙子,喏,就是那個,在那裡看報紙,見到我,愛理不理的。

    「把信拿過來我看看,他到底怎麼了?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來,跟你們介紹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忽然很沮喪,馬上說:「我……沒事了,對不起,我走了。」我打斷了她的話,沒讓她介紹那個男孩子給我。我幾乎是奪門而出的。

    我知道這種舉止很不禮貌,但是也顧不得了。有什麼好介紹的,不外是喬治保羅彼得之類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對我的態度倒很好,客客氣氣,顯然沒有惡感。

    我又呆了很久。

    長此以往,再住她樓下,我會變個白痴。我想了很久,想到一個絕招一一搬開住,找別的地方,見不到她,眼不見為淨。

    可是我在這宿舍住那麼久,一聲要搬,也不是簡單的啊,光是收拾,就是難題,況且急急忙忙,哪裡找房子去?英國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貴,漂亮的又住不起。嘿!搬家。

    我撐著下巴,想了個半天,沒法子。

    有人敲門,我沒好氣——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万俟芬。」

    我跳起來,連忙收拾房間,拉正衣服,「請進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進來了,牛仔褲,T恤。

    她問:「我可以坐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請坐請坐。」我連忙說。

    她坐下來、「你這人好不奇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什麼奇怪?」我心想,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,她才有空下來聊天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奇怪。」她睜睜圓眼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倒說說看。」我說,「你叫我十二點後停止打字,我不是停了嗎?不吵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我天天六點一刻起床,開水喉洗臉好大聲,好了,現在我變懶人了,天天睡多一小時,你還想怎麼?住你樓上,真倒了霉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想:住她樓下,更是不用提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剛才方要謝你,你躲到哪兒去了?有老虎吃你似的,抓都抓不住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,誰叫她床上睡個男人,我瞧不慣。

    「真多虧你了,那信是我哥哥寄來的,如果不是你,換個黑心人,事不關己,一扔,那我可糟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會有這種黑心人的,」我說,「英國人很虛偽,越是虛偽,越要裝個有禮有德的樣子。哼!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那口氣,倒像我二哥。」她抿嘴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幾個哥哥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兩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就你一個女兒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。

    「是,就我一個女兒。」她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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