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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不必費心,你也不必贖罪,她不過是一個jì女,而且太年輕天真了一點,她兩個多月沒得到你音訊,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,收到那封電報,一時想不開,自殺了,她滿以為張家明死了,她也該死,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,倒得感謝令尊,打了那麼一個電報,成全了她——她至死還在做夢,以為張家明是死了才斷了音訊的,並沒有變心,大概死得並不痛苦,比活著受折磨的好。只是令尊倒也很狠,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兒子,別真的應了才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聲音是平靜的,沉著的,一點激動也沒有,好像在數帳簿一樣,我自己都吃驚。

    張家明一下子聽到這個消息,呆住了半晌,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女子存在,對於一個花花公子,一向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真是一個大打擊,他難道可以向冥冥之數索回安娜不成?

    呆了一會兒,他混身顫抖起來,然後他說:「好,很好,我張家明活一天記得一天,我害死過人命。」

    他蒼白著臉,一言不發的坐著。

    我也坐著。

    春天在窗外。

    他來了,遲了一整個季節。他如果早點來,安娜會得妥協的,她是那麼的愛他,但是我卻情願她死了。俗雲好死不如惡活,但對於安娜這種女孩子,死了倒是乾乾淨淨,了無牽掛,活著幹什麼?等這個男人來,來了又走,走了又等,不如死了好。

    最後張家明站起來,他平靜的說:「王小姐,謝謝你,你是個好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送他到門口,沒有再說一句話。

    他上了他的車子,開走了。

    以後我沒有再看見過他。

    他大概回了家。

    父親擁有一間這麼出名的船公司,他又一表人才,難道還怕寂寞不成?說來說去,天下沒這個道理,他的確是有苦衷,不能娶這個利物浦jì女,莫說他家財千萬,就算普通家庭的兒子,算是水手吧,也不能娶安娜這樣的異邦女子。

    只是安娜實在太激烈了一點。

    她死前甚至沒有來找我。

    隔了幾個月,我考完試,畢了業,回到家裡,正好是暑假,過得很舒服,也不急於找工作,就是吃吃玩玩,休息著,養回在外國消耗掉的元氣。

    閒時也看看報章雜誌,一天早上,我打開報紙,看到一段新聞標題。

    「億萬富翁船業大王之子飛車失事墮屍山崖。

    他叫張家明,報紙說。

    車上只有他一個人,報紙說。才二十五歲,報紙說。車子向山崖上直飛出去,報紙說。

    我不相信他是為安娜,誰會相信呢?

    也許他對於生活厭倦了,這是種抗議的形式。

    也許汽車有毛病,失去控制。

    有一樣事,我是知道的,他臨死那一剎那,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臉,她的大眼睛,她的憨態,她的笑意。

    啊!安娜雖然是一個jì女,那種神情卻是不可多得的。

    我合上了報紙。

    我想我該忘了這個故事了。

    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,世界上億億萬萬的人,哪個人沒有一、兩段故事啊,說之不盡,聽之不盡啊,有什麼稀奇?

    翻過這一頁,明天我又得說另外一個故事了。樓上樓下  本來咱們這層宿舍,是男生宿舍,好好的男生宿舍。不知哪個天殺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,提倡男女平等,於是乎這層宿舍便變了男女混合宿舍。一樓是女生,二樓是男生,三樓又是女生,四樓……三文治似的夾纏不清。

    別以為混合宿舍是風流繁華地,才怪,自從搬來了女生,此地沒太平過。

    本來穿內褲可以走遍全整大廈的,現在不行了,現在要端正服裝。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,她們臉皮才厚呢!見了男生,上上下下打量,眼光不該集中的地方,就瞪著看,是咱們男人怕難為情,唉,若,說之不盡。世風日下,道德淪亡。

    桌球桌子,她們占了;起坐間,她們在大講大笑;網球場,是她們曬太陽勝地,吱吱喳喳,沒完沒了,我是見了便避,避之則吉。

    如此春去秋來,數個寒暑,居然相安無事,皆是我避之有方,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正確也。

    我住二樓九號房。

    復活節後,不知搬進來一個誰。

    這個誰在我頂上三樓住,當然是個女的,這個女人可惡,每天早晚,鐵定六點一刻,起床洗臉刷牙,不知道為什麼,樓板薄是可能,盡聽到流水淙淙,涓涓不息,吵得我自床上跳起來。

    這女人有毛病,大學九點半才上課,六點一刻起床幹嗎?吵得樓下的人不得安眠,我也算得用功了,准七時半起床,被她這麼一吵,等於強逼我也六點一刻起床,幾個月下來,因睡眠不協調之故,體重大減,不勝其苦,想要求調房間,又沒空房,真是不勝其擾。

    我投訴於有關當局,當局曰:「不可以個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,請參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『私人妨礙』科。」

    吹漲。於是我呆呆地忍受著樓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。

    我心裡暗恨著她,於是去查她的名字。三樓九號——F.MUCHI。我一呆,這是哪一家的姓?日本人?中東人?可惡,幸虧不是中國人,方便我行事。

    正在那個星期六,所有的女生都歡天喜地的出外約會去了,宿舍空了八成,我大喜,取出打字機,準備起碼作其七八頁論文,樓上就震天價響起來,有人敲釘子。

    我看鐘,五點半。

    不可忍耐的可惡,我放下打字機,衝上樓去,朝九號房就一陣大擂。

    裡面一個女聲問: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樓下九號!給你吵死了!天天早上六點開始吵,到現在也夠累的了,休息一下好不好?樓下的人想做正經事。」我吼道,完全不顧後果,捏著拳頭。

    門緩緩的打開了,房內沒有開燈,有點暗,一個女子靠著門,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走廊雖然不亮,我也嚇一跳。多麼美麗的一個女孩子!高而且瘦,象牙色的臉,漆黑的大眼睛,沒有笑容。穿件半舊紅色毛衣,一條長長的牛仔布裙子,軟軟的靠在門框上,一言不發。

    我呆倒了半邊,氣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。

    男人啊,男人就是這樣不好,男人病在骨頭輕。

    我囁嚅的說:「釘什麼?好吵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」她慢慢的說,「吵了你呀?不是有心的。」

    看!人家先道歉,我還能怪她?要她跪拜不成?

    我只好說:「是是一一不不一一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不釘了。」她仍然沒笑臉,聲音倒是糯糯的,一口標準牛津英文。

    「那是誰?」有男人在裡面問。

    她回頭,「沒什麼,同學。」

    那男人走過來拉開了門,瞪著我,「我可以為你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退後一步,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。長得倒是漂亮,可惜凶了一點,我看到她房間地下堆著幾隻小小的木箱子,確是在敲釘子。

    我只好說:「沒事,我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裝模作樣,故作鎮靜的走了幾步,然後飛身下樓,進了自己房,猶自喘氣。

    多麼美麗的女孩子!一定是中國人,怎么姓了個怪姓?再也翻譯不出來的。難道是混血?又不像。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兒,兩個人都同樣的高瘦,風采標緻,很一對壁人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她這麼好看,真想像不到。

    這麼美麗的女孩子早上六點一刻起床幹什麼?

    噢一一我真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她六點過一些又起床了,我張著眼呆呆的看著天花板。MUCHI,到底姓的是什麼?況且平時也不見她出入宿舍,真是個神秘人物。

    我搭訕地去問有關當局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三樓九號的女生,搬來多久了?」

    值班的女職員瞪我一眼,知我是老資格老住客,只好道:「六個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哦,念哪科?」

    「法科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媽,得罪了她,等著吃官司。

    這麼一個美女倒去讀法科。不可以貌取人啊。

    「哪國人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奇怪,中國人,跟你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她的不是中國姓。」

    女職員聳聳肩,「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讓我看看她簽名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宋先生,這是私人文件,怎麼可以隨便讓別人觀閱。如果有人來查你,你開心嘛?」

    我索性嬉皮笑臉,「若是美女來調查我,不妨。」

    她差點沒將我亂棍打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木其」?「慕祺」?這算什么姓?

    過後幾日,因我留心於她,早上八點鐘,見到她與一男人在大堂抱頭痛哭,那男人正是當日見過那一位,長得眉目清秀,卻也愁眉百結,在替她抹眼淚,頻頻低聲好言安慰,她是埋頭在他懷裡。哭得噫氣。

    好一幅動人景色。

    正虧如此俊男,才匹配得這般美女。

    哭了半晌,她送他出門,門外——好傢夥,停著一輛林寶基尼尤拉可,一隻野豬標誌栩栩如生,化了灰也認得的好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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