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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她來我這裡,總是默默流淚,告訴我:「他的信很少了,人也不來了。他說輪船公司轉了航線,少來英國,改走亞洲了。」
我只好安慰她,「不怕的,聖誕不遠了,他就來娶你的,他工作這麼辛勞,不過是為了你們的將來,你原諒他一點,不要擔心。」
安娜有時候也振作一下,說:「他是好人,他不會忘記我的。他的錢還是匯來的,他沒有忘記我。」
我看著她,她是瘦了。
但是一學中文,還是精神奕奕的。她決定在聖誕節全部用中文跟她的愛人說話,請我加緊替她補習,一邊買了無數的中文雜誌來看,想藉此熟習一下中國風土人情。
我並不樂觀,看著她把希望精神快樂全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,十分難過。她這麼年輕,這麼美麗,真的要嫁人,未必嫁不掉。英國人雖然比中國人還勢利,還有階級觀念,到底年輕的一輩是不介意的,她這樣為了一個異邦人,值得嗎?我很懷疑。
張家明自夏天以後就沒有來過英國,又是秋天了。
就在上一個月,安娜來過一次,臉色蒼白。她說:「我沒有收到錢。」
我問:「不夠用?我這裡有。」
「不,他一一他一直記得的,這一次一一」
「也許耽擱了。」
「不會的不會的。」她散亂的說,「不會的,唉!我還要說中文給他聽呢,我可以說了,我學會了,我寫了一封信給他,都是中文的,他也不回復,為什麼?為什麼?」她抬起頭,抓緊了我的手,哀告似的看著我,那雙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傷動物的眼睛。
我深深的為她恐懼,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?
安娜求我:「請你用中文替我寫一封信給他,說我愛他,說我想見他,請他快快來,我們不買度子了,我們過得樸素一點,求求你。」
我只好依她所說,寫了一信講明我的身分,認識安娜的過程,並且提及安娜已經學好了中文,只等他回來。我把信給安娜,安娜當命根子的收了起來。
那一天我留下了她,煮了飯給她吃,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覺。她憔悴得那麼厲害,蟋縮在我的麻上,可憐得令我心酸。我在信上加了幾句,說明安娜實在是一個好女子。
安娜走了以後沒來過。
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我沒有去找她,因為沒有她的地址,我真糊塗,因為她隔天才來一次,我沒有想到可以問她要地址。
這一次耽擱便是幾個星期,今夜,今夜米勒警探帶來了這個訊息。
我說完了我知道的事。
米勒點點頭,「你看看這個電報。」他給我一張紙。
我看見電報上面簡單的寫著:「沉船。張家明於兩月前遇事身亡。特以通告。」電報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發出的。日期是前天。
我想:安娜殉情了。
「很明顯,這是一宗自殺案子。」
她殉情了。
「多謝你,小姐,深為感激。」
一個jì女為愛人殉情了。
「沒有你的解釋,我們在她公寓揀到電報也是無用,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。再見。」
我送他們出去,夫上門,再回到床上去。
安娜死了。
以後再也聽不到她稚氣地學上海話的聲音了。她咭咭的低笑,她的長髮,她的美麗,一切都完了。人就是差一口氣。她自殺了。張家明死了,她也活不下去。
她一聲不響的選擇了這一條路。
那個水手倒好,一下子便揀到個陪死鬼。
我空洞無聊的躺著,到天亮,終於忍不住,偷偷的為安娜哭了一場。
我不明白的是,為什麼船公司會得到安娜的地址,是不是張家明托公司匯錢,公司才知道的呢?一定是。但電報為什麼遲了兩個多月才發?
一連串的功課、測驗,逼使我把安娜這一段忘記。死的人死了,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。
又是一個春天。
如果安娜還在,我與她認識,就兩周年了。
我還記得很清楚,那天我放學,一個陌生的外國女子,一直纏住我要我教中文——我是不會忘記的。
故事並沒有完。
我放了學,到了家門,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級上。我看了他一眼,倒是個中國人呢。
我掏出鎖匙開門,那男人卻趨向前來問:「你是王小姐?」
我有點驚異,「是。」
我抬起頭看他,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。清秀的臉,濃郁的眼睛,穿得很乾淨。那張臉……那張臉仿佛是見過的——在什麼地方見過?一定是哪間大學的同學,在中國學生會見過,此刻忘了。
我連忙笑道:「對不起,我記性不好,你是——?」
「是張家明。」他靜靜的說。
我大吃一驚,退後三步,手中的書本都散落在地上。
老天!我白日見鬼了!可不是張家明!我見過他的照片,是當年安娜給我看的,依稀認得,可不正是他?
「你不是死了嗎?」我問。
他搖搖頭,「沒有死。」
「那船不是沉了?你後來又救活了?」
他搖頭,「沒有,船也沒有沉。」
「唉,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的那封信?」我問。
「收到的。但已經太遲了。」他低聲說。
「唉,別站在門口,你進屋子裡來吧。」
我開了門,請他進去,又泡了茶。
我皺起眉頭看著他,他算是一個清秀的男孩子,然而長得再清秀,也不該害了人家一條命。安娜臨死那一夜,不知道被折磨得怎麼樣,天啊,到底是一條人命呢。
他說:「我沒有死。」
「然而那封電報——」
「你看到電報了?」
「是。」
「那是我父親拍出來的。」
我馬上明白了,我的臉色轉白,這麼舊的詭計!但是安娜卻賠上了一條命。
「他們把我拘在家中,結果……後來他們發了一封電報。你不會相信,我並不是水手,船公司是我父親的財產,我在船上工作,偶然認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該,她居然相信了,而且從你的信里才曉得她真是有心於我。」他的聲音越來越低。
我是連生氣也不會了,我只是說:「你們公子哥兒也太會玩了。」
「誰知道呢?誰相信呢?我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子,不過是哄哄客人,這裡騙幾十鎊,那裡又幾十鎊,又讓客人開心一下,誰知道她倒是真的。」
我不怒反笑,「你可知道,張先生,我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教她說上海話?她已經學會了,就等你聖誕回來,她好使你驚奇一下,你可知道?」
「你為什麼不早寫信告訴我?」
我嘆一口氣,「很好,現在你倒賴起我來了,我當初在信中留了地址,不過是要證明確有其人,不是安娜攪鬼,好,你倒說說看,你從開始到最後,有沒有真想娶安娜?你家裡可會允許你娶她?這不怪你,怪只怪她太死心,怪只怪你玩笑開大了。」
「她後來寫給我一封中文信,給家母扣了起來,終於看到了,我哭了一場。她倒真愛我,只當我是一個水手。家裡多少女人圍住我,不過因為將來我是承繼船公司的。」
「可惜她沒有這個福氣。」我靜靜的說。
「王小姐,你為人為到底一一」
「不,我跟你什麼關係也沒有,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,過去的事大家別提。」
他抬起頭看著我,眼睛裡的神氣,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,我心軟了。這到底是安娜心愛的人,至死還愛著的人。可憐她死得真冤枉,真冤枉。奶油色的皮膚,淺褐色的眼睛,如雲秀髮,才二十歲。
「你是安娜的朋友,求你告訴我,她現在的地址。」
我猛地吃一驚,他還不知道?
我疑惑的看著他。
他牽牽嘴角,「我知道這很錯,我並不能娶她,你是明白的,我們中國人……我沒有愛她愛到願意捨棄我家庭的地步,我根本沒想到要那麼做,不過我想見一見她,把事情說明白了,要是她願意,我可以替她置一層房子,讓她住在英國,我可以來看她,我想對她好一點。」
這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感情嗎?就是這麼一點?
他並不知道她傻兮兮的為他死了呢。
我看著張家明的臉,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。
就在他坐的椅子上,不過幾個月前,安娜還坐在那裡,太陽灑在她身上,她起勁而愉快地,絮絮訴說著她的將來,她的希望。她的快樂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,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,一切都化成了灰。
我用一條手帕掩住了臉。
「安娜跟我說起過你,她說她認得一位中國小姐,是讀大學的,問我願不願意見你,我……只當她開玩笑,恐怕那中國小姐也是她同行吧,怎麼能是大學生呢?所以沒來見你。或許她現在又重操舊業了,或者她結了婚,我總得見她一見,謝謝你。」
我緩緩的說:「你不必費心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