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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米勒的兩個助手出現在門口,也都是彪形大漢。

    我無可奈何的說:「請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三個人進屋子,我請他們坐。

    我緊緊的裹著睡袍,瞪著他們。米勒的兩個月手雖然禮貌的坐著,四隻眼睛卻在打量我的房間。我心裡有氣。有什麼好看?不外是書本、玩具、化妝品、衣服。

    米勒警探問我:「你一個人住?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「這是房間,下面是客廳,客廳沒點火,我怕凍死,所以請你們在房裡坐。」

    他是一個金髮的中年男人,很神氣,穿著便衣,聽見我這樣說,笑了,藍眼睛閃閃生光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工作嗎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我搖頭,把抽屜拉開,將學生證、身分證都拿給他看。

    他歉意的接過來,細細的看了一遍,然後把我的證件遞給他左邊的助手。

    他隨即拿出一張照片,給我看,「認識這個女子嗎?」

    我拿了照片一看,「噫!安娜!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安娜加拉漢。」他問,「你認識她?」

    「認識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關係?我們在她家裡找到了你的地址。你是她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「她是我的學生,她願意學中文,於是我教她,隔一天她到我這裡來。」我坦白的說,「她本來要付我錢,但是我沒有收,她本身的環境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米勒警探低下了頭,「她來了多久了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知道,仿佛是去年春天開始的,一年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知道她的身分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「知道。」我答。

    「告訴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是一個jì女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米勒看牢我,「你是一個大學生,一個中國籍的大學生,怎麼會教一個jì女中文?」

    「米勒警探,jì女也是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社會問題,我只想知道你們認識過程。」他溫和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也許不相信。我的大學與家很近,每天上學是步行的,有一天我在路上走,她過來與我搭訕,一直跟著我,當時我不知道她是一個jì女,她長得很美麗,而且態度不錯,她問我懂不懂上海方言,我說懂,她求我教她會話,我推說忙,她還是求,我就答應了她,她聰明好學,結果一年多下來,她還懂得寫一些字。就是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米勒又低下了頭,轉向他的助手,說:「錄音機。」

    助手把錄音機取了出來,按下了鍵子,裡面傳出了我的聲音。這是安娜的錄音機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聲音?」米勒問。

    「很明顯,是不是?」我諷刺的反問。

    米勒說:「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我起了疑:「安娜做了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她沒有做什麼。她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「霍」地站起來,「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在公寓裡死了,我們只搜到一個地址,是你的地址,所以馬上趕來,沒想到是一位小姐,沒有什麼可疑的,只是你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她的人。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我喃喃的問:「死了?怎麼死的?」

    「自殺,服了劇毒。」米勒問,「你可以告訴我們多一點消息嗎?」

    我突然覺得冷,我把晨褸扯得更緊一點。

    「要喝一點拔蘭地嗎?」米勒問,「我們這裡有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米勒警探拿出一個考究的扁瓶子,倒了一蓋子的拔蘭地給我,我喝了下去,開始說這一段故事——

    我知道安娜不多。

    她是混血兒。英國與義大利混血兒,二十歲。

    她長得出奇的美麗,褐色的眼睛,過長的睫毛,低眼的時候常常在臉頰上拖出一條陰影,有種悲槍的味道,皮膚是奶油似的,身材無懈可擊,頭髮是捲曲的波浪,一層一層垂下來,直至腰間。

    她喜歡穿粗布褲與毛衣,老實說,看上去氣質很好,不是她親口說,誰曉得她幹什麼職業?

    我教她說上海話,一直有半年,有個下午,陽光很好,她正在練寫「上大人,孔乙己」,忽然抬起頭來,問我:「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什麼人,你會不會轟我出去?」

    我笑笑,「誰管你是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,你真是好一一中國人都這樣好!」她感動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詫異,看著她。

    陽光自窗外灑進來,灑在她的頭髮上,睫毛上,她的大眼睛閃閃生光,她含著眼淚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我是一個jì女。」

    我怔了一怔:我相信她,但是我不介意,半年來我覺得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,不但聰明,而且心腸好,常常幫我收拾地方,煮飯,她說這是互相幫助一一我教她中文,又不收費用,她也應該報答我一下。半年來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,雖然她不大說她的私事,但我也不說我的私事,這有什麼關係呢?是jì女又有什麼關係呢?我的道德觀念是奇特的,另有一套的,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,斷然算不得是良家婦女,因此我是真的無所謂。

    她在我臉上看出我沒有歧視,就感動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相信吧?」她問,「我真是jì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相信,」我說,「沒有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直以為她是學生,所以才對中文有興趣,現在不禁起了疑心。

    「你學中文做什麼?」我終於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的男朋友是中國上海人。」她微笑,「他是一個水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哦。」我笑了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半年前遇見他的,他在酒吧喝酒,我在酒吧兜生意,那是利物浦。他對我實在太好了,中國男人真是豪慡大方,他給我五十鎊,他說我長得很美麗。他很年輕,很端正,很可親。我愛上了他,他也愛我。他叫我不要再做這一種工作,我答應了,就搬到這裡來住,遠遠的離開利物浦。曼徹斯特是一個好地方,連下雨都是好的。每個月,他寄錢給我,每個月十五號,決不拖延。他對我真好。我上一次見他,是一個多月前了。下次他來,我一定把他帶來找你。我學中文,是想給他一個驚喜,有一天,我會開口完全跟他說中文。」

    我聽著,不響。

    這一種故事,看是看得多,聽倒是第一次聽見。

    這個中國男人倒也奇怪,居然信任一個外國女子,每個月匯錢給她,養著她。這個外國女子更奇怪,居然死心塌地的從了良,痴情至斯。

    安娜說下去:「我十五歲就做了jì女。我母親也是個jì女,我不知道父親是誰。以前我想我一輩子也嫁不了人了,於是趁賺得了的時候拼命享受,亂花錢,」她澀澀的一笑,卻掩不住心頭之喜,「沒想到——感謝上帝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,只是用筆敲著桌子。

    我記得那個下午,陽光雖然近尾聲了,秋意漸濃,然而卻金光燦爛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,她腕上戴著一串珠鏈子。她的臉反映著喜氣,頭髮濃濃鬱郁的披在肩上——不折不扣的美女啊,像一張圖畫似的。

    在這天以後,她還是每隔一天來學中文,開頭的時候,她還細細的觀察我,深怕我對她有蔑視,我卻一點也不在乎,對她與從前一樣,她放心了,因此就更開心,更勤力的學。

    她把那個水手的照片給我看。他的確很年輕,二十多歲,長得也神氣,一張臉清秀中帶些削薄,在中國人來說,可算得是漂亮的,據安娜說,他叫張家明,安娜把這三個字念得很準。

    「我將來會成為張太太。」她說,「他說他會娶我,他明年聖誕來娶我,看,過了這個聖誕,只有一個聖誕,他就來娶我了,他說會儲蓄夠錢,來這裡買一層房子,我們好好的生活一輩子。」她托著下巴,滿足得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「他不介意我是jì女,你也不介意我是jì女,多好。你們中國人真好。」她衷心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微笑。她很天真。她並不懂這個世界。

    我一直教她,放假的時候她多來幾次,如果我功課忙,她來了只是溫習,不打擾我,自動又為我做家務。

    慢慢我知道那個叫家明的水手,一個月不過寄五十鎊給她,平常她一夜可以賺到這些錢,因為她長得美,然而她為愛情放棄了金錢。這種行為在我眼裡是愚不可及的。既然有機會墮落,而且墮落是這麼燦爛這麼受歡迎,不趁機撈一筆,倒談起戀愛來,真是想糊塗了,這種茶花女式的犧牲,叫我怎麼說呢?

    思想上來說,我比安娜卑賤一百倍,然而我是大學生,她卻是jì女。我不慚愧,人各有志,各人有各人的想法。

    她說要帶張家明來,結果沒有帶來。

    他每隔一兩個月到一次英國,逗留一星期或是幾天,就離開了,接著的又是痴痴的等。每當張家明要來的時候,安娜總是興奮、快樂、焦急的。

    每一次他走了,她總是來跟我說:「唉!日子過得真快啊!『日月如梭,光陰似箭』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。她的中文已經很過得去了。

    安娜對於語言很有點天才,母親是義大利人,她自然會流利的意語,英文也十分好,又懂一點法語、德語,據她說都是從水手處學來的。

    她十分坦白可愛,就像一頭小動物,有種原始味道,毫不矯情。

    到了今年夏天,她開始沉鬱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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