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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我得來全不費功夫,就知道玫瑰的下落了。
難怪黎太太不知道,原來她真不是黎家的人。
我沉吟了很久,決定明天去找她,非得看看她的樣子不可。
她是個寂寞的人,人在寂寞的時候總做些無聊的事,像搬到這裡來與漢斯同居了幾個月。她並沒有找到她要的。
我看看時間,大學已經放學了,大電話到理工學院的教務處去也沒有用。
我只好等明天。
我睡得不穩,做夢老是在翻她大學的名單,名字是有的,但是走進來的人不對版,居然是一個胖胖、面孔遲鈍的中年婦人。我想我就快發神經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先回到學校向教授請假,然後趕到理工學院去。
我逼著校務處的人把中國學生的名單找出來查,他們不肯答覆我,問我是這個女孩子的什麼人。
我說是她親戚叫我找的。她叫玫瑰。
玫瑰什麼。
糟,忘了問姓,怎麼辦?只好胡謅一個。
他們總算相信了。
二十三歲,管理科學,玫瑰方。
沒有,沒有玫瑰方,只有玫瑰張,或姜,或江。
太好了,就是她。
在那裡上課?今天是星期一,時間是十點半。
法蘭蒂大廈,G9,會計課。
我道了謝,飛快趕到那層大廈,進了電梯,心就跳。
到了G樓,我出電梯,找到第九號房間,還沒有放學。
我只好靠在牆上等那一班出來。
有一個學生經過,我問:」幾時下課?」
」應該是十一點。」
」謝謝。」
一分鐘比一天還長。
終於到了十一點,課室門一開,學生陸續走出來,我看著他們男男女女的走過,天,她們不是玫瑰,有中國女孩子,但不是玫瑰。人幾乎走光了,我的心跳得我幾乎要昏過去。
老天,真受不了這樣的刺激。
然後她就來了。
五尺五六寸的高度,平底鞋,一條淺蘭色的粗布褲,奶白色的襯衫,手裡拿著筆記與一件奶白色的毛衣。她臉色不十分好,一張臉是象牙色的,漆黑的睫毛長長垂著。她低著眼,有點心不在焉,在想什麼?剛才的功課?頭髮向後梳去,是一個個的大波浪,披在肩上。
比我想像中的玫瑰美麗。
她沒有注意我,跟著同學向電梯走去,我跟在她身後,不知如何開口才好。
過了很久,我顫聲的問:」玫瑰?」
她抬起頭來,望住我,一雙眼睛亮得驚人。
」玫瑰?」
」是,你是誰?」
」我是家明。」我說。
」我不認識你。」她說。
」但是我認識你。」我說。
她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——
我未婚妻問我:」你在寫什麼?厚厚的一大疊紙。」
」在寫一個故事,叫'家明與玫瑰'。」
」啊?」她說,」這麼有趣?說來聽聽。」
」顧名思義,玫瑰是個很美麗很出眾的女孩子,家明是個愣小子,我在寫他們結識的過程。」
」只是開頭?後來呢?」她說。
」後來都差不多,要不就像你我這麼順利——」
」但願都順利。」她說。
」玫瑰——?」
」恩?」她笑。
」我愛你。」我說,」我很快樂。」
」謝謝你。」她笑答,」我也很快樂。」
我拉著她的手,細細看她。是的,如今她是我的未婚妻了,我還是不相信我的運氣,那天在理工學院找到她至今,不過是一年而已。現在她已經不是寂寞的玫瑰了。含笑 她不會講義大利文。
她會說:「早安。」「晚安。」「花。」「玫瑰。」「冰淇淋。」
沒有了。
呵,想起來了,她還會說:「米蓋安基羅。」「庇愛他。」「拉菲爾。」「鮑蒂昔里。」「烏菲茲。」她甚至不會用義大利文叫咖啡喝,可憐的女孩子。
但是她是這麼美麗。長的黑頭髮,垂至腰際,皺曲的,飄拂在她的臉邊,棕色的膚色,圓而大的眼睛,美麗的胸脯,顯露在T恤下,她看上去非常的義大利式,但她是中國人。不會說英文,不會說意文,只會法文與中文,她在蘇黎世讀書。她的德文也不好。
我在烏菲茲美術館見到她的。她真髒,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,因是七月,她穿牛仔褲,有臭味,一件顏色暖昧的T恤,頭髮被汗黏成一堆,她在吃麵包。穿涼鞋的腳很髒,可能走了很遠的路。
她不會說意文,問路只拿著一張地圖,一直問:「烏菲茲,烏菲茲。」像個小白痴。我跟在她身後。路人一直把她領到烏菲茲,她把學生證拿出來,但是義大利是窮國家,從麥迪西家族後就什麼都得收錢,她付了里拉買入場券。
我跟在她身後。
進了電梯,她說:「鮑蒂昔里。」
開電梯的人點點頭。
我忽然之間愛上了她。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,八百哩遠跑到義大利,到了翡冷翠,不去賣時裝、哺士卡、手皮包,走那麼一大段路,到烏菲茲來,只會說一個字:「鮑蒂昔里。」為了看一張畫。
我跟在她身後。
開電梯的人把她帶到四樓。她握緊著拳頭,很緊張的奔出大理石走廊,拉住人問:「鮑蒂昔里!」人家微笑,指點她路。烏菲茲太太,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。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,決定只來看鮑蒂昔里。
我跟在她身後。
她一直奔,奔過那些走廊。義大利是藝術之都,共有幾百萬件藝術品,他們自己也數不清楚,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岡,但是梵蒂岡獨立了,不算義大利,所以還是來翡冷翠。
昨天我才去看了大衛像。看了三個鐘頭,心頭有一種哀傷。覺得米開朗基羅才配為人,我算是什麼?螻蟻。
這個女孩子並沒有看別的藝術品,她直走到放鮑蒂昔里的房間去,一到了那房間,見到了「維納斯出世」,她就呆住了,是那種真正震驚,仿佛家裡出了什麼大事,仿佛看到了雞蛋大的鑽石,她完全呆住在那張畫前。
義大利的美術館是全世界最蹩腳的,並沒有氣溫調節,大熱的天,她的頭髮幾乎會滴出汗來,她的T恤全濕。我覺得她與維納斯出世的時候有一種同樣的美,一種以驚訝的態度看世界的天真。
維納斯出世這幅畫是沒有辦法複製的,我看過多少複製品,都不會像真的。太美了。維納斯的金髮邊沿上閃著金光,她那獨有鮑蒂昔里的鵝蛋臉,大而鬱氣的眼睛,小而下垂的嘴唇,那隻下巴微微的下墜,踏在一隻扇貝上,赤足是完美的。
顏色有一種陰沉,沉得跟天津地氈一樣。今天是這個顏色,過三千年也還是這個顏色,這就是無法複製的道理。扇貝上的金邊我從來沒有在畫冊上看見過。
她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。
我覺得很奇怪。
我不會為一張畫而哭,永遠不會,除非那張畫使我想起一件事,一個人。
她站在那裡很久很久,她用手擦去了眼淚。
她轉過頭,看左方的《春天》。但是沒有多久,她低下頭,坐在畫前。我坐在她身後,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,也許她被人盯梢盯慣了,根本覺得無所謂。我坐在她身後,拉了拉她的發梢,她馬上覺得了,轉過頭來。
我向她笑笑。
她也向我笑笑。她是那麼一個美麗的女孩子。
我說:「美麗的畫。」
她點點頭。她猶疑了一下,然後開口跟我說話。
她說:「很久之前,有一個人,說我的臉,像鮑蒂昔里的維納斯。他當然是騙我的,可是我聽著很樂意,你知道,女人就是這樣子。」她又笑了笑。
「他沒有騙你,你真的有一張鮑蒂昔里的臉。」我說。
在外國,只要碰到本國的人,隨時可以談很深入的話。
她說:「他走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她說:「我希望他找到一個畢卡索臉的女人,三個鼻子。」
我笑,「也許他找到的是粉紅時期的女人。」
她也笑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我問她。
「含笑。」
「好名字!」
「像廣東娘姨的名字。」她說。
我重複一次:「好名字。」
「我回來再看一次這幅畫。其實是划不來的,你明白。可是……我只是一個女人。」
「只要你認為值得,那就值得,」我說,「這幅畫可以看一千次,你看維納斯,隨時便會踏出來似的。我一直沒想到這張畫會有這麼大。」
她說:「可是我現在大了,真奇怪,三年前的喜悅完全沒有了,這麼遠來到翡冷翠,不過是看一張畫。不看這畫,又有什麼損失呢?我可以去買一大堆皮鞋、手袋、時裝。我是老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