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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至於房子,也是難找,好的不是沒有,實在貴,一個人住那麼貴的房子,犯不著。於是我到處找既平又靚的房子。宿舍舒是舒服,無奈像坐牢,這個不准那個又不准,晚上沖杯咖啡都得受嚕嗦。

    黎太太笑:」家明準是想勾搭鬼妹,所以不耐煩住宿舍。」

    才怪,鬼妹是臭的。我如果那麼愛聞騷味,買塊羊肉對著聞去,何必勞民傷財,結交鬼妹。

    現在他們讓我住到那層空房子去,算為我做一件善事。屋子是人家買的,幾個孩子都去度假了,回來也不高興住在一起互相監視,我去住,一半是替他們看屋子,他們也樂得有個人照顧一下,英國的毛賊之多,並不下於香港,丟空著屋子,不到一個月,家私都搬空了。

    我只要付電費煤氣費。

    這是典型的英國新式房子,上面三個小房間,下面是廚房客廳飯廳,前後都是花園。

    我也要溫習,只是搬進新地方,不得不收拾一下。

    只知道屋主是黎家的遠房親戚,幾個堂兄妹,都二十歲以下,把這層屋子住得飛砂走石,好好的地毯弄得又髒又膩,木家具上燙著一個個香菸痕,窗門一輩子沒擦過,不用說了。

    我叫了清潔公司的人來收拾,雖花了一點錢,但是成績斐然,屋子煥然一新。

    樓上因為還放著私人東西,由我親自打理。

    我睡在一間向公園的房間裡,以前住的大概是女孩子,倒也乾淨。

    住了幾天,我打電話去問黎太太,她也不清楚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」你收拾好了,他們剩下來的東西都不要了,早吩咐我去整理的,只是我也沒空,這次難為了你,你只管扔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」得令。」

    」如果他們不回來住,你肯不肯交差餉?」

    」肯,當然肯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」好,屋子是你的了。」黎太太掛斷了電話。

    有這麼便宜的事,這班孩子花老子的錢,不曉得世界艱難,倒叫我撿了好處。

    黎太太下令說收拾,我不妨開始做,我先把其他兩間房間打掃了,扔掉幾打舊網球,足球襪、筆記、垃圾、內衣,什麼都有。

    整整花了我一天。

    把窗門打開,空氣流通之後,房間似模似樣,到底是新屋子,容易收拾。

    然後就論到我這一間了。

    牆上是黑色和銀色的牆紙,一看就知道是倫敦的比巴的貨色,大概比粘英鎊還貴,地毯灰色,床白色,幾盞銀色的小燈,一面鏡子上有銀色的花,照不清楚人,但卻是好裝飾。最花妙的是一張茶几,茶几面是一小塊一小塊碎玻璃與碎玻璃拼的,我碰也不敢碰,怕割手,又怕耀眼。窗簾是深灰的,下擺也有銀花。這麼樣的一間房間。睡在裡面好象睡裝修店,不太舒服。

    誰的主意?

    而且他也捨得,花了這麼多的心思,就仍下不顧走了。

    我把窗簾拉開,開始收拾。

    地毯很乾淨,吸一吸塵就可以了。

    床下有一雙皮鞋,我猜得不錯,住這裡原是一個女孩子,皮鞋是比埃卡丹的晚裝鞋,黑色緞子,綴著水鑽,五號半B,穿的有點舊,故此就很浪漫。緞子上沾著灰塵,必然因為踢在床底,所以他臨走失時沒發覺。我把鞋子放在一角。

    拉開抽屜,有一隻打火機的空盒子,打火機上面寫:卡蒂埃。這女孩子什麼都用最好的,名牌主義者。一本汽車雜誌,一雙手套,跑車手套。一張紙,紙上寫者:」我永遠不會再會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永遠不會再會來了?

    為什麼?女孩子的筆跡,字很大很圓,寫的很有決心的樣子。永遠不再回來。

    我都整了出來,放進一隻大紙袋裡。

    我把自己的東西放進抽屜里。

    壁櫥里也有很多東西,意想不到的東西。

    一大疊黃色的《花花女郎》雜誌,這本書十分低級,只有無知少女才有興趣看男人裸體,似乎她不應該看。

    但是也有好幾本狄倫湯默斯,威廉沙洛揚,甚至是《紅樓夢》。書重,一向是難帶的東西,她漏了下來,我不怪她。我將雜誌都扔掉,書撿出來,卻看到了兩本論文。

    論文?一本是倫敦大學皇家書院物理科的碩士論文,扉頁上寫著:給玫瑰。作者是一個姓張的學生,中國人。

    我驚訝,再打開第二本。

    這一本是英國文學組,牛津大學的,還是博士論文,題目:」詞人魯柏勃樂真對十九世紀英國人的影響。」作者是英國人,一開頭也寫著:給玫瑰。

    我想這叫玫瑰的女孩子也就很狠了,竟如此浪漫。

    如果這兩個大學生知道她並不稀罕論文,也許就氣得吐血了,她並沒有把這兩本東西帶走。

    我猶疑了,終於把它們收了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躺在床上抽菸。

    玫瑰,她長得如何?

    我應該努力的翻壁櫥,也許可以找到她的照片。

    我跳起來,繼續翻出了一大堆錄音帶,不過是世面上的流行歌曲,有空時我也可以聽聽。

    我撥了電話給黎。我問:」你知道一個叫玫瑰的女孩子?」

    黎想了很久,」仿佛有這麼一個人,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」長得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」我不記得了,家明,你別問我。我與這一班表弟表妹沒有來往,他們比我年輕十年八年,作風大異,他們開跑車彈吉他,混外國人,上酒吧,無所不至,都是阿飛,女不像女,男不象男,我見了避之惟恐不及,敬鬼神而遠之,你簡直問道於盲。」

    」但是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——」

    黎說:」對不起,家明,我一點印象也沒有,問我老婆吧。你找玫瑰有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」沒有什麼事,只是好奇。」

    」你問我老婆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又去煩黎太太。

    」玫瑰?」她說,」我不清楚,他們都棄中文名字不用,我哪還記得他們的中文名字?他們都是咸字輩的,像黎,便叫咸誠,黎的弟弟叫咸謙,多好的名字,祖宗自有番意思,誰知道被他們都棄了不用。玫瑰?真象舞女的名字,老天。」

    不得要領。

    我倒喜歡玫瑰這名字。

    玫瑰本來是很美麗的花,就因為又香又美,才淪為俗艷,過分雅俗共賞不是幸福。

    壁櫥里有一格掛了幾件她的衣服。一件真絲的襯衫,十號,袖子象蝴蝶,紫紅加黑花的。一套睡衣倒很老實,緘布碎淺藍點子,一條七拼八湊的牛仔褲,一件粗毛衣,都不要了。

    再翻亦翻不出什麼來。

    衣櫥里掛著乾花包,有一種異樣的糙藥香味。

    浴室里有毛巾浴巾,都是一色的黑白花紋,我嘆口氣,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呢?怎麼樣的?

    我渴望見她。

    見到了她,我會怎麼做呢?我也不知道。

    她這樣的個性並不是我的對象,我高攀不起。我只是普通人,想著普通人想的事,做著普通人做的事。但是我想見她。

    好笑的是,我做夢居然見到了她。她是一個秀髮如雲的女子,纖瘦但是長得相當高,身材很好,不大笑,面孔上有一種憂鬱,穿著真絲的衣服,在風裡跟我說:」我以後是再也不回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默默的看著她,然後鬧鐘響了,我就醒了。這樣的夢大約是浪漫之至的。

    周末跟幾個朋友出去,很不是味道,那幾個女孩子很普通,坐在一起比鑽戒比手錶,比衣服比男朋友。突出的女孩子並不戴鑽戒手錶,她們突出,她們不與人家比。

    我悶了一個晚上。

    在英國還有什麼節目呢?不過是看場電影吃頓中國飯再去跳舞。大概在香港也不過如此。他們還帶著麻將牌,預備隨時來四圈。

    我恨惡麻將,第一個感覺就是:中國險些失在日本人手裡,就是這一干人累的,一樣是賭,牌九就豪放,鶻子靈巧,甚至字花也有字花的幽默,就是搓麻將,不知為何這般惡俗,不可饒恕。

    我對黎發表過我的意見。

    黎說:」家明,做人本來要順俗。」

    」我還是乾脆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黎太太說:」家明就是窮清高,你當心過潔世同嫌,已經有人說你不合群,你看你越來越瘦。」

    不過我還是恨著麻將牌。

    這些女孩子也就與麻將牌一樣。

    開車送了其中一個回家,我自己一上樓就往床上倒。

    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,玫瑰說。

    這個女孩子的壓逼力如此大,我想,沒見面就叫人難忘。

    我把她的書拿出來看,一翻之下,一張卡片掉了出來。

    花生漫畫。

    史諾比鬼鬼祟祟地笑:」除了祝你聖誕快樂,我還想為你做些別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第二頁:」有沒有貓叫我追?」

    我笑了。

    裡面的簽名是玫瑰。她的簽名很大,用黑色墨水的粗鋼筆。

    我嘆一口氣。這張卡片仿佛是她送給人的,又沒有寄出,當著書籤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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