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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喜歡這一科?」我問,「荷令斯大學很出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喜歡讀書。不管哪一科,不管將來找不找得到工作,我只是喜歡念書。」她向我笑笑。

    那顆淚痣動了一動。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「很好。但是我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三年,我沒有見過你,為什麼?中國同學會你怎麼不來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剛到。」她說,「才一個月。」

    「難怪,我早兩個月就去了倫敦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。」她說,又笑了一笑。

    她的笑是特別的。她有濃眉,鬱氣的眼睛,非常白的皮膚,直而長的黑髮,不能再特別的一個女孩子。我為什麼不早一點認識她?現在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,多可惜,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。這些年來,我一直沒有女朋友,只因沒有合適的。但是她……

    我把車子開得相當慢,至少比應該的速度慢一點。

    「你喜歡英國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到處都一樣,老實說,到處一樣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當你住久了,認識同學、朋友,一切便不一樣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希望如此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她不介意說話,她的對白很禮貌,但是又隨和,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,談得像老朋友。我很快樂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如果你肚子餓,我們可以在二十哩外一個地方停下來,喝杯熱咖啡。我知道一間小食店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的。」她毫不猶疑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笑,「你相信我?雖然大家是中國人,但是我也可能是壞人。」我看了她一眼。

    她淡淡的說:「我也可能是壞人,你不怕我?」

    「別開玩笑。」我說,「怎麼可能呢?」

    她靜默了。

    我開著車。在公路上疾駛,不是容易的事,每一哩路都是一模一樣的,沉悶之極,如果沒有人說話,一下子就渴睡了,多危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喜歡倫敦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倫敦?是的。美麗的城市。我喜歡。我不大喜歡英國人。下一代還好,有的也很驕傲,破落戶作風,不過到處一樣,人也一樣。」她的語氣里有一種無所謂,無可奈何,落寞之情逼人而來。

    女孩子快樂的時候是美麗,哀傷的時候也好看,我必需承認她此刻的神情深深的吸引了我。她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,這樣的一個女孩子,真正笑起來是怎麼樣的?

    她穿著一雙很好的半統靴子,那隻帆布袋是考究的,一隻手上戴滿了戒子,銀手鐲,配著一條銀鏈子,玻璃珠子。她有一種不羈,甚至略為邪氣的味道,與她秀氣纖細的臉不合。她是瘦削的,所以剛才我的車子經過,還以為她是一個男孩子。

    雨還是下著,我開了車內的暖氣。車子裡沒有無線電,我不喜歡車子有無線電,這世界已經夠吵了。

    「香港怎麼樣了?」我反問。

    「老樣子。各式各樣的人,想盡各式各樣的辦法賺錢,氣派特別,無恥也無恥得特別。賺了錢拼命的花錢。我喜歡香港,真是洞天福地。」

    「讀完了書還是可以回去的。」我笑了。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特別的論調。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,不是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這裡多久了?」她問我。

    「三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回去過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錢買飛機票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笑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省了錢,都是千辛萬苦賺回來的,做餐館,做工廠,那些英鎊,恨不得都存下來,一張張裱在牆壁上,留為紀念。結果都花在旅行上了,非常想家。有時候想才是滋味,真正回去了,不過如此,」忽然之間,我也發起牢騷來,「回到家裡,是另外一個世界,我又未曾完全適應英國,又與香港脫了節,駝子摔交似的,兩邊不著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。顯然很同意我的說法。

    我喜歡她,太多的女孩子到了外國,來不及拍照片,買新衣服,找男朋友,獵丈夫,恨不得立地生根,一輩子在枝上做鳳凰,窮的慕虛榮,不擇手段的濫交,有錢的搔首弄姿,吊著賣。只有她是例

    三年裡我見過的女孩子,只有她是例外。她是為了什麼來的?我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她而且這麼沉默。

    我看不透她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當然你讀過這首詩,三個皇帝去朝聖,千辛萬苦到了,看見了基督降世,再回來,不過如此,兩個陌生的世界。對我來說,生活總是陌生的,我不適應生活,又沒有資格叫生活遷就我,所以到處一樣。上星期我在巴黎,然後再去馬賽,我喜歡博物館,因為畫與雕塑是靜的,它們好歹不出聲,我喜歡。其餘的,不過如此。大城市,看過香港,其他的都乏味。馬賽是臭的。只是傳說可愛,可愛的人,可愛的地方都不能接近,接近就失了美態,據說威尼斯更髒。我對旅行完全失去了興趣。還是讀書好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一次輪到我笑了。

    「我說得太多了嗎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我有同樣的感覺,真的,不騙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大多人喜歡旅行。寫明信片,最後一句總是:『多希望你也來!』真滑稽,沒有比這更幽默的了。不過是一個地球。你有去過天像館嗎?宇宙是偉大的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。我喜歡聽她說話。

    她聲音是溫柔的,像小溪流過石卵,那種節奏,使我無法不留心聽。

    我給她一包糖,她一顆顆的吃著。

    我把車子停下來。

    小食店到了,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傘。天氣真冷。

    我把一條長圍巾纏在她脖子上,她抬頭看著我。她的臉還是異常的蒼白,眼角的一顆痣像永遠的眼淚。我們站了一會兒,然後我與她走進小食店。

    小店裡有幾張高凳子,我與她坐上去。一個濃妝艷抹的金髮女人走過來,她真是全副武裝的:假睫毛,耳環,項圈,低胸裙子,厚底鞋,又胖又壯,手臂上汗毛是汗毛,雀斑是雀斑,人還沒有走近,一股體臭先襲人而來。我那一點點離別之情,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不在外國住久了,怎麼曉得中國人的好處。

    我問身邊的女孩子:「你吃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可口可樂吧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三文治?」

    「不。」她說,「我不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一定要吃點東西。芝士三文治可好?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叫了兩份三文治,兩杯汽水,我們坐著。

    她終於沒有動那份三文治。她的臉向著窗外,雨順著玻璃流下來,流下來,外邊是漆黑的,什麼也看不見。她心不在焉的喝著可樂。

    她是孤獨的。我知道。我看得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到倫敦天就亮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春假可以回去,見到朋友,你就不寂寞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知道我寂寞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看得出來。」我答。

    「不可以以貌取人。」她笑。

    她的笑不過是動一動嘴角,然而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逗人;我想:或者可以問她的地址,或者可以寫信給她。如果我是一個真正懂得感情的人,我應該留下來,為她留下來。但這年頭,哪裡去找這樣浪漫的傻子?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,最多不過為她的寂寞,為她的別致感喟一下,如此而已。啊,這世界。到處一樣的。

    我放下了玻璃環。

    她已經摸出了角子,放在桌子上。

    「讓我請你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與她爭,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們離開了小食店,她老實說:「我真有點疲倦了,不過還支持得住,在外面吃過苦的人,無所謂,去年暑假我為了賺點外快,在一間酒店裡天天工作十四小時,幾乎精神崩潰。做完出來,多少才恢復原氣。我絕對不看輕體力勞動,但我不喜歡體力勞動。」

    我先開了車門,再從行李箱裡拿出一條毯子,遞給她,我怕她會冷。我們上車,又繼續路程。每次去倫敦,我都覺得路長得永遠不會到似的。

    這一次例外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的名字,可以告訴我嗎?」

    她轉過頭來看著我,「你呢?你叫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單名靖。」

    「靖?晴?」她低聲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是誠,是靖。立青。」我說,「姓張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是女孩子,叫晴多好。」她笑,

    「晴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兄弟姊妹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兄弟姊妹很多,都是有才有乾的,只除了我,我是蠢材,徒然叫他們為我擔心。」她平靜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胡說,」我道,「怎麼可能!你少截順風車,他們就不用擔心了。上次有一個女孩子,搭便宜車失了蹤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調皮的說:「她搭了一架綠色的蓮花跑車,我比她精,我截老爺車,開破車的人不會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沒有男朋友嗎?找個男孩子接送也罷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也動過這種腦筋,結果這個男孩子接了我兩次後就動手來搭我的肩膀。」

    我溫和而帶點驚異,「搭肩膀是普通的事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。拉手都行,但是接送幾次就得取回代價,我沒有那麼便宜,他想昏頭了,我還是乘火車好得多。」她輕描淡寫的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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