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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謝謝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關係,多年之後,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裡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,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然後我洗臉刷牙,穿好了衣服,與她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們在路上走著,太陽太好了,她的金髮閃閃生光。她穿得很厚,很暖,不像一般英國女人,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,看上去有種恐怖感,她是個好女子。

    「昨夜我很禮貌吧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非常,」她微笑。

    我扯扯她頭髮,「你頭髮很乾淨,我見過這麼多英國女人,只有你一個人的頭髮是乾淨的。」

    她拂開我的手,「你真壞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了,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。我們挑了一塊糙地,坐了下來,等火車到來。

    她側頭看我,「你長得真好看。」

    我吃驚的問:「我?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「可以扮女孩子,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算是贊我?取笑我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贊你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擁住她的肩膀。

    火車來了。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,才上了車,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,她靠在我肩膀上,我說她是個好孩子,我們胡扯著,然後火車開動了。我買了張報紙看,體育版上登著里茲隊輸了給利物浦,兩方擁躉打架,警察抓了三十個人,我笑著扔開了報紙。有什麼好看的呢。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,今天不能算一天,明天才開始做人吧。

    我忽然想到表姐。

    她現在是否在教堂里?是不是?那個念頭一閃而過。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,仿佛在說:忘了吧忘了吧。

    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。

    她吻了我的臉,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,她笑我畏羞,我拍打著她的頭臉,倒成一團。

    最後,她說:「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一個男人。」我補充一句,「一個規矩的男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真喜歡你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吻了她的鼻尖。「我到了黑池,打電話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真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過在說笑,像你這麼樣子的男孩子,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認識了你?如果你對我不好,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,說你與我睡過。」

    她微笑。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。

    火車開動著。

    「你連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。」她說,「而且也不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我溫柔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安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安琪。」我笑了,「好名字。安琪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仍然挽著她的手。她的手指上有好幾隻細小銀色的戒指。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。

    她把其中一隻脫了下來,戴在我的尾指上。那是一隻結,很別致的。我揚了揚手,很得意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火車駛得飛快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又渴睡起來,我枕在她手臂上,睡著了,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。我已經夠累了,實在太累了,好不容易得到這麼一個機會,有一種安全感,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。而且我不會過站,因為她會叫我起身。

    我睡得很舒服,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,「黑池!黑池!」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。

    我睜開眼睛,馬上說,「安琪,我到了。」我轉頭,「安琪?」她不在,她到洗手間去了?我到處找她,問其他的人。

    收票員說:「那個金髮女孩子?她早你一站下車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我抓住他。

    「早你一站下車了。她說:到了黑池,叫你起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走了?」我震驚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,」收票員搖搖頭,「我恐怕是的,先生。」

    走了。我發著呆,走了。我摸著她給的銀戒指。

    車到了黑池,我下車。火車緩緩的又開動。她走了,安琪,留下一隻戒指。我摸摸手指,留下一隻戒指,旅館費是我出的,火車票卻是她付的,兩不拖欠,她走了。

    那一頭金髮。

    我叫了計程車,向大學駛去。我不再疲倦。我睡夠了,但是她呢,大概做人是這樣的。我們同時誤了車,又再一同乘車回來,然後就完了。順風  我開車子從倫敦到曼徹斯特,不過是為了向賴利教授道別。兩百哩路。但是賴利教授愛護了我三年,教導了我三年,四百哩來回算什麼呢。

    賴利夫人說:「別忘了我們,常常寫信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不會忘記。回家第一件事,是寫信給他們,然後寄一把扇子給她。她的要求很低,她要一把粉紅色的羽毛扇。她留我喝茶,吃點心,再留我喝咖啡,然後我必須走了。

    晚上十二點,開四小時車,再在路上停停,回到倫敦,天該亮了。晚上開長途車的滋味不好受,寂寞陰冷,但是我不介意,我在英國已經近尾聲,再隔兩天,我人已經在家了。啊!家。

    想到這裡,我興奮起來,回家,多麼美妙,到了家或許會得想念英國,但這是將來的事,理不了。

    賴利夫婦送我到門口,我上了車,向他們搖手道別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把車子直接開到公路去,我先在大學門口兜一圈子。夜了,月色很好,校園,宿舍,一幢幢的,清楚玲瓏,我嘆了一口氣,再兜一圈,好好的看了它一眼。三年。我把車再兜了一圈。這次回家,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再見。以後即使來英國,不過是路過,不過是逛一下,也不會來曼徹斯特,自然是停在倫敦。

    我忍著心把車子開走了。

    車子駛進公路口,我看到有一個人用搭順風車的手勢,截我的車。在英國三年,我的宗旨是自己不搭順風車,也不理這一類人,少一事好一事,免麻煩。故此我沒有停車。

    但是車子駛過,一瞥問我看見一張東方面孔。

    中國人?

    我猶疑了。搭他吧,同胞在外國理應互相幫助,如果他是個壞人,算我倒霉,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讓人搭順風車。於是我把車子轉了彎,回頭去接他。

    我把車子停下來,這時候大微微下雨了,很靜,很浪漫,除了別的車於呼嘯而過,沒有聲音。

    我推開了車門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。」截車的人說。

    「別客氣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他上了車,抬頭看見我的臉,呆住了,他沒想到我是中國人。我看見他的臉,我也呆住了,我沒有想到她是一個女孩子,年青的東方女孩子。

    她關上了車門。我開動車子,車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。

    「中國人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,」她問,「你也是中國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笑笑,側頭看她一眼。

    她是一個美麗蒼白秀氣的女孩子。年紀不大。剛過二十歲吧。穿著一套破粗布外套褲子,樽領毛衣,帶著只帆布袋。我很驚奇。

    這樣的女孩子,深夜在公路上截陌生人的車子,不太危險了?幸虧是我,如果碰見了一個外國人,怎麼辦?

    我一邊開車,一面打量她。

    我發覺她右邊眼角一顆眼淚型的痣。美麗。

    在曼徹斯特三年,我見遍了所有的大學的中國學生。她是誰?怎麼我沒見過她?

    「抽菸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,謝謝。」她的聲音有點啞。

    「我去倫敦,你呢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太巧了,」她動動嘴角,像是想笑,但又笑不出來,她有點疲倦,「我也正去倫敦,我很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四小時,我有伴了,真不壞,我運氣也好。

    「你常常搭便車?」我問她,「很危險,單身女孩子,最好不要做這種事。」

    她脫下了帽子,黑髮像瀑布似的流下來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順風車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麼巧,這也是我第一次讓人上車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謝。」

    雨下得有點急。

    「有點冷。」我燃著了一支煙。

    路很滑,我把車子開得很小心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使你今天出來截順風車?」我問她。

    她低聲說:「我訂了旅行車,晚班的,但是錯過了車子。我在家裡等一個長途電話,電話沒有來,我等了又等,然後錯過了車。不想回家,只好截便車。危險就危險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朋友在倫敦等你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我去住青年會。我想念倫敦,只是想走一走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覺得奇怪。她長得這麼好看,但她的語氣,卻是這麼煩膩、厭倦、寂寞、蒼白。她用手撥了撥頭髮,手指是雪白纖長的。美麗的女孩子。她的耳朵像一隻纖巧的貝殼,戴著一付小小的金珠耳環,金珠是十分細小的,故此也十分秀氣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學生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。我念酒店管理的,荷令斯大學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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