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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0 作者: 亦舒
待我一覺醒來,看看鐘,已經下午五點半。
我撥電話到陳宅,他們說梅一直在醫院。
這個女人。
我淋浴趕回醫院,看見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,臉容憔悴,化妝掉了一半,相當的難看,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時候,三日三夜不睡照樣皮光肉滑。
我向她點點頭。這時候我師傅自手術室出來,我迎上去。
師傅咕噥:」唏,做外科頂要緊的是一副好腳力。」
」如何?」我拉緊他。
他驕傲的說:」由我出馬,當然成功。」頭也不回的走開。
我歡呼一聲,問陳太太,」聽見沒有?聽見沒有?」連我這個一等一鐵石心腸的人,都為他們慶幸。
陳太太的眼淚如泉湧出,我只得拍她的肩膀。
我說:」留下來,我不信他會忘記你。」
她說:」我要走了,去訂飛機票,如果那邊的人不等我,我會失去最後的機會。」
」你不能走,他會向你求婚,真的,他說過他會。」我拉住她。
」不,他不會記得,他一睜開眼睛,就會忘記一切。」陳太太悲哀,」我知道他。」
她拖著疲乏的身軀走向大門。
」你不等他醒來?」
她回頭說:」再見,殷醫生。」
」喂,你沒有盡力!」我在她身後叫。
但是陳太太沒有回頭,她走了。
陳尚翰會追上去的,我相信他會。
不出他妻子所料,陳醒來,第一句話,便是戰慄地問:」成功嗎?」
我答:」成功。」
他緩緩睜開眼,」視力很模糊,啊,神醫,你們真是神醫。」他感激得落下淚來,掙扎著要撐起上身。
我把他按下去。
」你是殷醫生?」
」是。」我說。
」我要看看你,」他睜大眼睛,」呀,你並不醜,我的天,原來你這麼漂亮,太好了太好了,感謝上帝——」他大大的歡呼嘶叫,手舞足蹈。
護士要替他注射鎮靜劑。
他沒有提到梅。
知夫莫若妻。
她太了解他,以致沒有存半點希望。
我有種如墮冰窖的感覺,冷下來。
在住院的十天內,陳尚翰並沒有閒著,他向全世界報喜,來探望他的親友如一隊兵似的,由朝至晚,往往要醫生驅逐。
百忙中他還忘不了向我打趣,吃豆腐。
我冷眼看他,覺得可笑,我不是個黑良心的人,當然情願他做可笑的人,而不是盲人。
花束堆滿房間,排出走廊,像紅舞女轉場子那種盛況。
我留神,沒有白色的香花,譬如說,像玉簪。啊,她完全淡出了。
陳尚翰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,他巴不得長出一對翅膀來,飛上青天。
他的計劃足足排到三年之後,每天可以同朋友鬥牌耍樂至天亮,靜下來也要看錄映帶,睡著亦要聽唱片,病房給他弄得似酒店。
我說:」叫他早日出院算了。」
他自頭到尾,並沒有提過一個叫梅的女人。
他出院那日,我忍不住提醒他。
」你可記得,你曾經說要在手術後向一個女人求婚?」
他一呆,英俊的面孔有一剎那的呆滯。」哦,是,」他倒沒有否認,」是一個護士,殷醫生,幸虧你阻止我,最了解我的人其實是你,」他吐吐舌頭,」這位看護小姐呢?糟糕,我還沒向她道謝呢。」
我半晌才說:」人家已經走了。」
」殷醫生,周末我在舍間開舞會,你一定要來。」他殷勤的說,」你不會失望,我有朋友介紹給你。」
我沒有回答。
」我們這個派對所以食物均從巴黎美心飛來,你一定要來~~~~」
我沒有聽到他往下說什麼。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擁著半抬著落樓,坐上開篷跑車,呼嘯而去。
我呆在醫院的停車場良久都動彈不得。
仿佛聽見陳太太冷笑的聲音:」如何?我料得不差吧,他一睜大雙眼,心目中除了他自己,還容得什麼人?」
真不可置信,手術前還口口聲聲」梅,梅」,一副忘不了,數小時後似過眼雲煙,什麼都丟在腦後,並開始他的新,不,舊生活。
天下原來真是有這種人的。
陳太太不愧是個聰明女,退得快走得好。
啊,什麼時候進場是不重要的,拿不拿得到好牌,亦無關重要,最要緊的是,離場要瀟灑,不要希祈能夠帶走什麼。她做的漂亮極了。
我當然沒有去陳尚翰那個瘋狂舞會。
師傅去了。
據說他成晚找我——」漂亮的殷醫生呢?真沒想到原來她是嬌滴滴的年輕女郎,哈哈哈哈哈。怎麼不來?我要失望了,不要緊,明天我再找她~~~~~~~」
他當然不會找我。這早晚我也成為一段往事。
而我,我只希望以後也不要遇見這樣的人,我的心靈剛強如鐵,也實在受不了。情挑 七月一日:同全人類吵架。一個人的命運確有光明時期同黑暗時期之分,這明顯
地是我的烏雲紀。
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,分手的時刻終於來臨,我們要告一段落,真沒想到快二
十世紀九十年代,失戀同樣令人心如刀割。
我很冷靜的與他道別,這件事已拖了半年。
回到家中照鏡子,才發覺面孔顏色如一張枯了的樹葉。
七月五日:一連幾口等行方回心轉意。太累了,失去一個固定男友,不知何日才
找到第二名,又得重複許多費時費事的程序,譬如歡天喜地的在約定的地方等以及一
瓶汽水兩支吸管額頭對著額頭共飲等,最慘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給他看──我並沒有最
好的一面,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。
行方沒有回音。
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。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,男女有別。
我開始消瘦。
七月十三日: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。去年剛去過,今年又輪到我,那是一個非
常落後的地方,滿街都是黃眼睛黑皮膚的人,狀若狒狒,三個月後帶著慢性肝炎與夢
魘回來,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,已算幸運。
禮貌地問:」我能不能不去?」
洋老頭大悅,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:你不愛去嗎,就是要你去,這是他為人上司
惟一之樂趣。
」不,」他答得飛快,像是背好的台詞,」你不能不去。」
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,我問他,」那麼,我能不能不做?」
師傅教了又教,叫我凡事不要衝動,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,但不知怎地,今日如
火山爆發,我竟然拍案而起。
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:」我不做了。我明天就走,賠公司一個月薪水,再見。」
他當然沒有挽留我。
沒有人會挽留我,行方不會,老闆也不會。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。
七月十五日:信遞上去,毫無悔意,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,那邊的猴子像人,
人像猴子。開水的顏色像茶,茶的顏色像開水。
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,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。沒去巴結
是因為做不出,怕肉麻。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。
我自由了。
自此之後,白天沒有人管,晚上也沒有人管。
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,是號啕大哭?
七月十八日:養了兩年的白鸚鵡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。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?
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?
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,他說肯賠償,怎麼賠?
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,它已會得說:
」落花流水春去也,天上人間」,怎麼賠?相依為命這些日子……
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。
七月十九日:房東來宣布租約滿期,加租百分之三十,否則收回房子。一算之下,
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,我又沒工作,如何是好?搬吧,搬到較小的地方去。
七月廿五日:找到小單位,為免受氣,速速搬家。反正家具屬於房東,我只收拾
兩隻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。
七月廿六日: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,打橫壓在我右腳上。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,
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。軟骨有裂痕,打石膏,走路需用拐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