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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欠著一屁股債夜夜笙歌,真虧他睡得著吃得落。

    在這兩年不景氣中,我足足瘦了五公斤,總共那麼一點點錢,被允新玩得變魔術

    似的,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來的小利,用來付首期買大房子,還沒償清這一筆款

    子,又將房子押了去買幾部車子,餘款套入美金,外幣才升一兩個仙,立刻放出去變

    回原來幣值,略有進帳,馬上見使駛帆,用來養兩匹馬,又到處打聽遊艇價錢……

    弄得我眼花緣亂,尚未定下神,忽然如晴天霹靂,一聲經濟不景氣,房子不值錢,

    鈔票貶值,股票大跌,通通死脫,每天睜開眼睛,光是付利息便好幾千塊,這還不夠,

    家裡照樣排場,開銷萬打萬出去,親戚間不好意思開口,終於母親看出我情形不對,

    幫我們挨下去。

    活該。

    母親借錢給我的時候,我說聲活該。

    當初是她硬要我離開立炯去嫁允新的,說得二十二歲的我頭痛,反正兩個人份量

    差不多,便選了允新。

    我是個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歲的女孩,還抱著媽媽,隨她擺布。

    不過話說回來,在那個時候,允新的條件的確好過立炯。一個是有家底的少爺,

    另一個是苦學生,而我的毛病是幼稚。

    我抱著膝頭在思想,允新卻比我想像中早回來。

    他回來哄我,在他眼中,我與低能兒無異,三兩句話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,任由

    擺布。

    年來我也不與他分辯,他愛把我當什麼,我就做什麼好了,是非皆因強出頭。

    」怎麼?發呆,好好好,算我得罪你好了,」他一連串說下去,」但車不能賣,

    人一見我衰敗,更會踩上來,咱們夫妻倆好歹挨過這一關,你不能不幫我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」你在外頭賭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」誰說的?」他跳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,靜靜的看著他。

    他連耳朵都漲紅:」誰說的?誰造這種謠?他子孫十八代不得好死?」

    」你且不忙詛咒別人,聽說你在私人俱樂部出入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」這哪裡是賭?這是與客人應酬!」

    我看容他:」允新,養車子司機,我們還可以頂一陣子,若果結起賭帳來,三兩

    下手勢就完蛋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」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輸?你不准我手風好?」這句話等於承認了謠言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」十賭九輸。逢賭必贏,豈非天下第一營生?」

    」小魯,別嘈叨,飯菜都涼了,來,吃了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說了也是白說,他是不會聽的,但我總得盡我的責任。

    我哪裡吃得下。

    」怎麼,胃口不好?」允新又問。

    」胃氣痛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」整日在家坐,還鬧胃痛?那些女強人豈不是要連胃帶五臟都吐出來?」他譏笑

    我。

    我不做聲,實在不知怎麼回答。

    」小魯,你算是享福的人,別自尋煩惱。人誰沒有三衰六旺?有多少女人像你,

    天天睡到十二點,又有傭人又有司機的,不是你的事,你少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取外套。

    」你又到哪兒去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」出去。」

    他頭也不回的走掉。

    是,我掃他興,他為著報復,又來掃我的興,兩個人水火不容,對牢多一陣子都

    不行,惟有避開,他可不耐煩跟我吵嘴。

    深深嘆口氣,推開面前的碗碟。

    他這一去又該到天亮才回來,我們分房睡覺已經很久,有時半夜迷迷濛蒙也仿佛

    聽見有人開門回來,起床察看,卻是聽錯了,漸漸我患上失眠症,老是沒安全感,亂

    夢很多,一年中沒有幾覺好睡。

    當過舊曆年那幾日,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,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,這才發覺,

    自己原來是個痴心的舊式女子,於是感慨起來,充滿自憐,感覺比失眠更糟。

    男人不住的要出去,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,只得眼睜睜的坐家中等。多少年了,

    一成不變。

    孩子小時候還有個寄託,現在他們都有同學朋友,都不要母親在身邊管頭管腳。

    女傭人過來說:」太太,星期六請吃飯,要備些什麼菜?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」有什麼菜此刻上市?」

    」也不過是日常吃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再想想,」不用了,」我說,」我決定出去。」

    無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,又不見男主人,坐他對面,傻氣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,

    傭人手腳又笨,那還不如在外頭解決。

    我找出立炯的卡片,打到他家中去。

    他來接電話,我聽到話筒中傳來悠揚的音樂。

    」我是小魯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不知怎地,一聽到他的聲音,心中有一份溫馨。

    」我知道,要推我的約會,說沒有空。」他笑。

    」不是,只不過想到外頭吃。」他仍然這麼多心。

    」啊,傭人請假?」

    」我只是想出來,改在星期天好不好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」好,我會來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」謝謝你,立炯。」

    」你見時變得這麼客氣?」他笑。

    話筒中樂聲仍然動人悅耳。

    我隔很久也沒有掛上電話。

    他也沒有表示不耐煩。

    約三分鐘後他終於問:」小魯,你不開心?」

    」嗯。」我承認。

    在那一-那,眼淚湧出來,不過我沒有飲泣,他不會知道。

    」已經做了媽媽,還這樣任性?」他柔聲說。

    我用手指揩去眼淚。

    」兩夫妻要互相容忍,這句老話是可靠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」嗯。」我勉強應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」別想太多。今晚電視有好節目,看完也該休息,睡不著,我再陪你說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」嗯。」我放下話筒。

    幸虧他沒有結婚,否則看在人家太太眼中,我不曉得算是什麼東西。

    到這種時候,難道我還有什麼非份之想,只是實在寂寞不過,希望有個人說話。

    我並沒有遵他所矚,看起電視節目來,只與孩子們說一會於話,然後便上床。

    允新整夜沒有回來,第二天仍然不見人。我很麻木,也沒有特別的反應,看樣子

    我是跟他耗上了,照說如果想息事寧人的話,他想我生氣,我就得合作,生氣給他看,

    此刻無動於衷,更加容易激怒他。

    但我想我心已死,除出無限苦澀,採取自暴自棄的手段,根本不欲反抗。

    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團朋友在一起吃飯喝茶,有時也約些」外人」,外人是生活方

    式與我們不一樣的女士,譬如說像藝術家、行政人員,甚至是學者,多數是出類拔糙,

    靠自己雙手賺錢的能幹人。

    從她們那裡,我們可以學習。

    今日我帶著憔悴的面孔到私人會所吃飯,發覺關太太約了一位小說家。

    她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們,嘴角帶一個笑,老實說,我們觀察她,她又何嘗不

    是在審視我們,否則她幹嘛要浪費時間陪一班無聊的太太吃飯。

    她們談得很多,都有關人生觀。

    我靜靜聆聽,根本不能加插意見。

    賺錢,我不懂。花錢,我更不懂,我只靜靜的喝著咖啡。

    後來我忍不住,問女作家:」男人……對你來說,不是什麼煩惱吧?」她看上去

    是那麼獨立瀟灑。

    大家都看問我,有一兩副責怪的目光射過來,仿佛怪我失儀,我不理她們。

    作家並不見怪,她微笑說:」既未得到過,自然不怕失去,既無物可失,自然沒

    有苦惱。」

    話中充滿禪機。

    」你寂寞嗎?」我渴望學習更多。

    」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,不宜在午餐時分討論。」她笑容可掬。

    大家也被引得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她很得體成熟,但並不虛偽。

    這是很難得的,一般人說到寂寞,不是儘量吐苦水,就是拍著胸口,立刻表白自

    己有多幸福快樂,兩個極端,當中無路可通。她倒是懂得交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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