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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2:00 作者: 亦舒
她完全明白,這麼聰明的女子,有什麼是不知道的。
她走開了。
太陽落在我身上,我比什麼都蒼白。人不如舊 有沒有試過在街上碰見舊情人?
我碰見了,在昨天。
從咖啡室出來,拖著兩個孩子,司機尚沒有把車子開過來,天氣潮濕,我頭髮又
好幾日沒做過,粘在額角,一條洋裝裙子被團得稀皺,就是在這種尷尬時分,有一位
衣冠楚楚的男士擋在我面前,叫我一聲」小魯」。
我牽住孩子的手,抬起頭,一眼就把這位男士認出來,因為他的樣子一成也沒有
變。
仍然是高挑身材,穿戴得恰到好處,也許眼角多了一兩條皺紋,比以前更加成熟,
但這是立炯,錯不了。
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:」萬立炯!」
」李小魯,」他哈哈的笑出來,」你跟以前一模一樣。」慡朗的笑聲中卻帶著感
慨,我一下子就聽出來。
一樣?我還一樣?十年前跟十年後還一樣?忽然之間鼻子發酸,強自鎮靜,搭訕
說:」回來了,幾時吃一頓飯?」
」我這個人,你不是不知道,什麼地方黑往什麼地方跑,本城經濟崩潰,我偏偏
來到這裡。」
他雖然在自嘲,但聲音卻非常振作。
就在這個時候,司機趕至,女傭把孩子們抱入車子。
立炯給我一張卡片。
我拿在手中,很惘然,真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,只能向他點點頭。
我上了車,兩個兒子撲上來,繼續把我的身體做戰場。我輕輕推開他們。
我兩邊腮幫子有點癢,搔了兩搔,才發覺那裡的皮膚很熱很燒。
看在立炯眼中,算是什麼?
重逢的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,但太不公平了,他永遠在狀態中,而我,他該怎
麼想?他此刻會不會在笑:那真是小魯?那麼老那麼丑。
要命,真虧他還說我跟以前一樣。
一樣?
我絕望。今天出來之前,為什麼不好好打扮一下?我並沒有七老八十呀!衣櫃裡
滿滿是今年時興的衣裳,為什麼沒有穿上?
偏偏一個疏忽,便叫他看到我這個鬼樣。
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細一看,發覺他在大學裡教書。薪水雖不高,職位也普通,但
生活必然是穩定而愉快的。
他結婚沒有?
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,整日很訪惶很唏噓,千絲萬縷,如數百個蠶繭的絲
頭一起抽出來,不知如何處理,我一時似置身滾湯中的蠶蛹,一時又如抽絲之人,心
中緊一陣松一陣。
等得允新應酬回來,我發覺自己什麼也沒吃過,正鬧胃氣痛。
我問他什麼時候。
」十二點。」
我抬頭看鐘,明明半夜兩點半。
他老是這樣嬉皮笑臉,永遠說無論多大的應酬,老是準時在十二點回家。
是嗎,他的十二點不是我的十二點,他這個人撒謊與眾不同,聽的人沒相信,他
自己先相信了。
結婚九年,孩子都這麼大了,他還是沒有真心。
昨夜就是這樣的胡亂睡下。
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,兩個傭人一個司機都要打發,開出支票,查一直戶口,
發覺錢不夠,匆匆出去存現款,覺得跟允新再次攤牌的時間到了,於是順帶約他吃午
飯。
他很不願意的出來,心不在焉。
不知怎地,我坐在他對面,他的眼睛卻不看
我,眼神四面亂竄,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聽。
」有什麼話必須要十萬火急現在說?」他不滿,」晚上說不行嗎?」
」可是你晚上永遠不在家。」
」誰說的?」
」允新,我不得不對你說這個:三輛車子可否賣脫一兩部?還有,司機好不好先
辭退他?實在開銷太大,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,應付不過來。」
允新一聽這話,豎起兩根眉毛,」什麼?你巴巴的出來就同我說這個話,我一直
賺錢來養這個家,什麼也沒虧欠你與孩子,你們一向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此刻經濟
不景氣你燒不曉得?公司在蝕本,勞駕你出馬,你就要我賣車?好好好,我不求你,
我去求人。」他把餐巾一擲,就要站起。
我連忙按住他,」允新,我實在沒有法子,我能做什麼?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,
我兩個嫂子已在說話,說老人家對女兒恁地好,掙下來的產業不交予子孫,倒給外姓
人。」
」好,我都聽到了,我到外頭想辦法,免得你娘家說我張允新把你們姓李的給拖
垮了!」
他怒氣沖沖的走掉。
我呆呆的坐在飯店裡。
侍者把甜品端上。我看看碟子,一客冰淇淋做得精緻異常,但是我的胃口猶如我
的青春小鳥,一去不回來。
我嘆口氣,同自己說:李小魯,別太滑稽了。
剛欲簽單子走,有人說:」小魯,又碰見了。」
我抬頭。
是立炯,我的面孔又漲紅。
怎麼又是他?怎麼這個城這么小?這是不可能的事。
他自動拉開椅子,在我面前坐下。
他說:」你的冰淇淋融化了。」
他看上去那麼英俊動人,眼光仍然充滿關懷。
我走一定神,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,總算過得去。但一顆心又吊起來,他是什麼
時候發現我的?有沒有看見我同允新吵架?
立炯問:」你朋友走了?」
」我丈夫。」
」啊。」他搔搔脖子,」忘記你結婚快十年。」
我連忙看著窗外,藉此掩飾自己的感情。兩顆滾燙的眼淚,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,
才強吞下肚子。
是的,他記得很清楚,十年前,我沒有跟他,我選了張允新。
」你很靜。」
我勉強擠出一個笑,」上了三十歲,女人的嘴如果還能靜下來,那是會導致生癌
的,不不不,你沒見過我在牌桌上東家長西家短那個勁。」
」是嗎,我記得你是活潑的。」他說。
」立炯,你結婚沒有?」我忍不住問。
」沒有,始終沒遇見那個適當的女子。」
」回來這裡,很快會遇到,這裡華人女子多的是,都很時髦好看能幹。」
」替我做媒?」
」為什麼不?」我仍然展露著牙膏筒里擠出的笑臉。
」你的孩子很可愛。」他吁出口氣,」那麼大了。」
」都在國際學校念書。」
」什麼,」他有點訝異,」將來不是不懂中文?」
我絕望而無奈,」他們父親的主意。」
立炯看我一眼,過一會兒才問:」婚姻生活愉快嗎?」
我忽然生氣了,」怎麼可以這樣問?這等於叫人在三秒鐘內回答'生命有沒有意
義'、'戰爭帶來什麼後遺症'以及'如何對抗癌症',神經病。」
立炯一怔,隨即哈哈笑出來。
而我,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對面。
」你還是跟以前一樣,老是不放過人。」他說。
以前,這種字眼特別的刺耳。
我說:」立炯,星期六來我家吃飯好不好?」
」好。」
」我給你地址。」
」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裡。」
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動起來,非常不自然。
分手後我獨自站在路邊等車,站很久,並沒有察覺司機已將車駛過來,很久之後
才聽見他叫我。
回到家,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。
穿戴很整齊,髮型也時髦,但是看上去總沒有生氣。
精神只從內心逐出,不能靠外表裝演。
我放下手袋,在沙發上坐很久。
女傭斟上茶,我呷一口。
允新今日同我不歡而散,晚上又不知道要幾點鐘回來,這種日子還怎麼過下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