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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0:46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當然,當然。」芷君定定神。

    芷君發動引擎,把小跑車開了回家。

    她掏出鎖匙啟門。

    一進門,便看見客廳一角的一張情侶椅,無巧不成書,椅子同小郭說的那張,幾乎一模一樣。

    芷君擁有它,已經有一段時間了。

    在倫敦求學時,她在蚤子市場看到它,破舊不堪,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貨,她花了三十磅買下來,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補,以後,一直帶在身邊。

    此刻,她走到它身邊,輕輕問:「你也有一個故事嗎,你從前的主人是誰?」

    椅子無言。

    獨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。

    半夜,她輾轉反側,為小郭所說的故事嘆息。

    不過第二天清晨鬧鐘一響,她便把昨夜之事渾忘。

    要趕去上班呢。

    夏季在歐洲辦回來的貨就要到了,修葺之後,以高價賣出,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。

    那一日,她忙於點貨,到黃昏,肩膀腰身都覺酸痛,她偷偷伸個懶腰。

    天色一暗,忽然下起大雨。

    芷君心裡打一個突。

    這時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節來。

    大雨,一個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門口出現。

    芷君抬起頭,嚇一跳。

    此刻,她面前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,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里,客人來到面前都沒發覺,芷君不禁飛紅了雙頰。

    她站起來,「我能幫忙嗎?」

    客人年輕而英俊,穿件駱駝色大衣,肩膀有雨水跡子,正在微笑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找尹芷君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在下正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位小郭先生介紹我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是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郭先生說,尹小姐是專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敢當,叫我芷君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一件東西,想勞駕你過目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我的職業。」芷君謙遜地笑。

    芷君這才發覺,他手上拿著一條高約二公尺長杆型物體。

    長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。

    芷君笑說:「尚未請教尊性大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我竟忘了,在下溫力民。」

    兩個年輕人握手。

    溫力民放下長杆,「猜猜這是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芷君微笑,「既是小郭先生介紹來的,那麼,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識範圍,這是一件寢室用品。」

    溫君鼓掌,「講對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寢室中,有什麼物件是如此形狀的呢?不是毛巾架,就是窗簾架,我猜是掛著窗簾用的那條木通。」

    溫力民面上露出極其佩服的樣子來,「全中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把布套除下。」

    溫力民豎起木桿,脫下套子。

    見慣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聲讚嘆,「呵。」

    溫君問:「如何?」

    芷君接過它。

    「這是十九世紀中葉一八五O年左右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。」

    只見木通上繪著不少彩色的花卉,栩栩如生,木通兩頭各套著銅頭,以防串在上面的十來只吊環脫下。

    「吊環不住磨擦,花紋一點也沒有掉下,可見手工是何等耐久……慢著,這裡刻有VR兩個字母,這是御用品,V是維多利亞,R是女皇,這樣說來,製作人可能是司各脫。」

    芷君旋下銅頭,朝里一看,「果然是他,這裡有印監,溫先生,這是件罕見的真品。」

    至此,溫力民五體投地,「你對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數家珍。」

    芷君微笑,「溫先生,這是我的職業。」

    那年輕人仍然欽佩不已,「真是法眼。」

    芷君好奇,「溫先生,請問你的職業是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,我的職業比較冷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方便請教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替美國一家出版社研究裝釘技術。」

    噫,這麼冷門,不過書本如果裝釘的差勁,一頁頁落下,真是大煞風景。

    「這與膠漿很有關係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及過先得計算紙張重量及其張力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,」芷君攤攤手,「你才是專家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笑了。

    這時,有助手斟出熱咖啡來。

    芷君問:「這件古物你從何得來?」

    「它一直在我家,我不知它從何而來,家父亦說自小便見過它,也不知它來歷。大抵是祖父自雜物攤或古董買回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打算把它出讓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同時也想知道它的來龍去脈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勸你將它保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那麼嚴重?」

    「小店願意高價收買。」

    溫力民笑了,「價值多少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倫敦那邊有人不惜出高價收藏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給你,你會怎樣處置它!」

    芷君不假思索,「仍然用來掛窗簾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噫,物以致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奇是奇在維多利亞女皇寢宮用品,百年之後居然會在華人的家居出現。」

    溫力民忽然感慨,「反而名貴中國古董大量流落歐美,倒是有稽可查。」

    芷君臉上也露出無奈神情。

    溫力民歉意地說:「對不起,扯遠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溫先生,這件古物」

    「暫時擱在貴店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定代為保管。」

    溫力民留下名,再三道謝,走了。

    雨下得更大了。

    他走了之後,芷君又慢慢審視他帶來的古董窗簾杆,越看越喜歡,遂生占為己有的念頭,杆上所繪花卉,與家中情侶椅上織錦儼然一套,都是茶花、梔子及玫瑰,手工之精美,難以形容。

    如果把它鑲在睡房中,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絲紗簾,定可做一簾幽夢。

    明天問問那位溫君,售價多少才是。

    芷君感喟,這些年來,她的收入不錯,可是因為愛美,看到好的東西不忍釋手,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,都是這份職業所害。

    她嘲笑自己半晌,終於站起來準備下班。

    她提起長杆,忽聽到輕輕噗一聲,桿頭銅蓋落下,原來剛才沒旋緊,芷君連忙拾起,這時發覺,銅頭凹位處,有一張摺疊得指甲那樣大小的紙張跌落。

    芷君大奇。

    她忍不住輕輕打開,這是什麼,一張發票?

    只見薄如蟬翼的字條上以毛筆寫滿娟秀的楷體蠅頭小字。

    芷君著迷,垂著頭,趨向燈光,讀了起來。

    只見抬頭是一個翰字,跟著是「父自駐英公館返家後,就決定將我許配給馬家少帥,你我緣份已盡,勿以我為念,願君努力向學,終有出人頭地一日。」署名是個瑛字。

    芷君呆住。

    雖然短短几句話,哀怨傷感之情,躍於紙上。

    芷君天性聰穎,立刻編出一個故事。

    瑛小姐的父親是當年駐英大使館的工作人員,甚至就是大使本人,亦不稀奇,她與這名叫翰的年輕人戀愛,可是,在那個時候,也許是一九OO年左右,自由戀愛仍不算十分普遍,故該段感情不得善終,乃屬意料中事。

    瑛小姐臨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簾杆給翰先生留為記念,為什麼是一支長杆而不是一隻袋錶?約是怕家人起疑竇。

    真正答案,後人永不會知道。

    芷君抬起頭來,只覺盪氣迴腸。

    那時,軍閥之後,有志承繼軍權者,統稱少帥,瑛小姐所嫁之人,可以相信,有權有勢。

    芷君心中存著許多疑團,直至第二天早上。

    她忙不迭致電溫君。

    「有空午餐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十二時正我到貴店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芷君芳心大悅,看來他們互相都有好感。

    他準時來到,芷君歡欣地迎上去,見到他真高興,兩人一見如故。

    「請恕我無禮,」芷君再也不客套,「尊祖有無一人名中有一個翰字?」

    溫君一怔,「我祖父叫湯翰生。」

    呵,謎底在此,「請問他干那一行?」

    「祖父是早期留學生,曾在大學教英文。」

    瑛小姐可是他的學生?

    「請過來,我有東西給你看。」

    她取過窗簾杆,脫下銅頭,取出那張字條。

    溫力民閱罷,一臉惻然。

    芷君問:「你想,你祖父有沒有看到字條?」

    溫君答:「沒有人會知道!」

    「令尊可知端倪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帶你去見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拜託拜託,這個故事太引人入勝,請原諒我多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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