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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0:33 作者: 亦舒
我倒一愕,說:「我……無所謂,我答應佩姬素陪你的。」
「不用了,我過兩日自然到牛津去。」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,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開心的樣子。「但明天中午,假如有空的話,我想請你吃一頓中國飯,好不好?」
「中國飯很貴,這錢可省即省,我明天自上午九點一直有課,到下午五點,還得在圖書館做功課。」
他微笑,「我知道,你是怕你男朋友不開心。」
我也微笑,「我沒有男朋友,我不騙人的,佩姬素也不騙人,咱們是念美術的,美術講『真』。」
他不晌。
「你可以到我房裡來休息一會兒,我泡個茶你喝。」我說。
「打擾了。」他大方的應允著。
他跟我到了房間,我那房間真見不得人,到處都是畫冊、顏料,又堆著畫架,架上有幅永遠畫不完的畫,地上有素描,書桌上有功課本子。
他看了一看,我開亮了燈,然後去廚房做菜,我真難得有個客人,故此著實泡了杯好龍井。回到房間,見他在翻我的畫冊。
我想,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。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冊子,一定半句也看不懂,但是他看我的畫冊,多多少少有點反應。
他抬起頭來,「我一點看也不懂。」他說。
我忽然大笑起來,心平氣和。
「這幅畫,是畫得什麼?」他又問。
「我不畫大題目。這幅畫叫:『她說:我總還是記得你』。」
他白我一眼,「但是我看不過是一堆雲,一片糙地,那邊有霓虹燈,這一堆什麼?名字又這麼長,還有,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,鞋子像鞋子,紗簾像紗簾,由此可知你是個可以畫畫的人,全浪費了!」
我愕然看著他,這人不通得很。
我只好說:「畫畫不是講究像的,要像,可以買個哈素勃拉特照相機,照什麼像什麼。畫講的是神采、美麗、創造。我想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的,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出來的。」
他點點頭,「我明白你說的。反正這兩行倒是有一個共同點:將來大家都找不到飯吃,你想想是不是?」
我笑了,「讀書又不是為找飯吃。」
「可是為什麼中國人說.\n『書中白有黃金屋?』」他側著頭,眼睛的藍是任何顏料所調不出來的。
我說:「那是騙你的,我們中國人最會騙人。或者他們書跟咱們的書不同,我書里著名人物,少數除外,其餘都是餓死瘦死病死的。」
「別這麼悲觀,那我一天到晚瞪著電子層,豈非更糟?」
他喝著茶,我們都笑了。
「這床單這枕頭套很好看,」他說:「我母親喜歡這種花樣,在哪兒買的?」
「我自己做的。」
「真的?」他取過細看。
「這已經舊了,若她喜歡,我做一套給她。」
他聳聳肩:「到底美術還要比原子物理實際一點,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。」
我看著他,心想,這人的母親,是個怎麼樣的女人?也許是個美婦人,而她的兒子,為了這個中國母親,而嚮往著中國女孩子,然而中國女孩子並不如她想像那樣的,中國女子的缺點是千瘡百孔的。而他的母親,是如何的適應著外國的生活?外國,女人吃苦是理所當然,天經地義的,不能怨,不能嚕嗦的。
於是我問:「令堂好嗎?」
他點點頭,「她長得很美,人極好的,然而十年前與我父親離了婚,如今嫁了中國人,是開飯店的。」
他很坦白。瞧,又是一個故事,我後悔畫了畫,若是寫小說,一輩子寫不完的故事啊。
「你父親可有重婚?」我忍不住問。
「有呀,養了一大堆弟妹,都是典型的德國人,金髮,淺色眼球。」他笑了一笑,笑中有無限的惋惜。
「家裡只你做原子物理?」我又問。
「我父親是原子物理教授,極著名的。」他說。
「啊。」我說。
「而你呢?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還不知道。」
「我叫阿五,家裡五個女孩子,父親煩死了,索性叫號碼,很科學的樣子。後來老六是個男的的,父親跟他改了個很堂皇的名字。做阿五也有好處,家裡早把我忘了,我也名正言順的不用負任何責任,流落在外國根本不想回去。閒時到中國餐館去做個天昏地暗,去年暑假賺了五百多鎊,差點沒吐血而死,非人生活。」
「我開計程車。」他天真的說:「也賺得很多。」
我笑了,是的,事後說起來都很有趣的樣子,然而現在浪漫的季節已經過去了,人都得象佩姬素說的那樣,想法子找點錢,否則我一輩子在中國餐館做女侍乎?這樣的男孩子,盡其量不過是說話、聊天的對象,淌混水就不值得,像我們這種年紀,沒有什麼好玩的了,倒不是什麼潔身自愛這一套。
如果是多年前,這樣的男孩會帶來很多快樂。
我用眼睛瞄著鍾,九點多了,我習慣了十點半上床的,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,否則無動於衷。
他很靈敏,馬上拍拍手站起來說:「謝謝你的茶,我也該去休息了。旅途很累。」
「好,我送你下去。」
我一開門,佩姬素就自對面房出來,看我一眼,又看了我身邊的人一眼,又關上了門,縮進去了。
我沒法子,只好一個人送他回七十三號。
我說:「那就是佩姬素。」
「很漂亮。」他說:「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。」
我忍不住幫了佩姬一句:「原子物理學生也很多。」
他的臉沉了一下,不高興了。
我嘆口氣,回到自己的房內,他懂什麼?無怪佩姬素不想見他,惹多一段故事。無論在大學耽多久,終歸要出來面對世界的,五百年後,有什麼分別,「白骨如山忘姓名,莫非公子與紅妝」,他懂什麼,念理科的人是不會懂的。
我收拾著東西,佩姬素推門進來。
「那就是他?」她問。
我點點頭。
「太普通了,信倒是寫得不錯,就沒想到除了一對藍眼,長得那麼普通,缺乏一種秀氣與高貴。」
我又點點頭。
「他住多久?」
「一星期。」
「我的媽!」佩姬素說。
我說:「佩姬素,你根本開頭不該去惹他,這種人讀了幾年書,是死心眼的,你又寄那種肉麻卡片給他,我都看了,這就是你的不是。」
佩姬素說:「是我不對。但是我寂寞。你想想,這裡這麼多人,又有那麼多的好卡片,我見到了心癢,就忍不住要買,但是買了寄給誰?想想只有這個人最遠,是寄給他,總沒問題吧,誰知他又老遠的來了。」
我說:「這話你說與誰聽,誰都不相信,只我明白罷了。老實說,你也太寂寞無聊了,找對象,也讓我找個正確的,胡亂……」
「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」她落寞的坐了下來。
「他倒沒有不開心。」我說:「人還算大方。」
「大方什麼,不過故作大方而已,看樣子也非常的不開心,這等人,我還有看不穿的!過三五天,原形就畢露了,有什麼分別!」
我不晌。
「難為你了。」她說。
「看樣子你好像很不開心,為什麼?」我問她:「早上還鮮龍活跳的。」
她苦笑,「唉,生不遇時,遇又非偶啊!」
「小姐,去睡吧。」我說:「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功課。」
於是她去睡了。我有夢。夢見著三年前的本身,寂寞空閒無聊傷心,醒來之後,決定把那幅畫畫好,她說:「我總是還是記得他」。這是個好名字。穿衣服趕到學校去,路上倒是有點開心,至少現在忙得昏頭昏腦,除非夜裡做夢,否則沒有時候不歡。
放學回來,我想那個叫漢斯的傢伙大概又來苦纏,誰曉得他留下一信,走了。
我詫異得不得了,我倒是小覦了他,他倒是比我們想像中大方得多,恐怕是因為有點中國血統的緣故,走了。信中附著地址姓名,他說:有空請來信。我是不愛寫信的人,再空也不寫信的,於是我遞給佩姬素看。
佩姬素看了,也有點一意外,她說:「啊,走了。」仍把信還我,那聲音是淡之又淡的。
自然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。也許多年之前我們曾深愛的男人,也不過是更普通的男人,只是那時候年輕。
佩姬素又加了一句:「他走了倒好。」
這人來得不是時候,他來遲了幾年,若是早一點,說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鄉,像他母親那樣,至於隔幾年是否離婚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
這是佩姬素的通訊朋友。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,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。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,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。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。
而且她終於結婚了。
三十二歲才結婚,大家都說,可是終於還是結婚了。
我很愛表姐,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,換句話說,我單戀她很久了,自從很小開始,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幹、黑白分明、有肝有膽的女子。但我是她表弟,而且比她小了十年,我怎麼可以向她示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