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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0:33 作者: 亦舒
她說:「我想找工作做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問。
「在家裡,很悶……」
「你可以找些事做,像清潔家具,fèng紉……」
「我一個人做什麼都可以,但是——」毛毛說。
來了。
「你知道父母親,我跟他們沒話可說,對著很尷尬。」
來了,我真是自尋煩惱,女人是永遠沒有滿足的。
「所以我想出去工作,至少可以避開八個鐘頭。」
「避開?」我反問:「我父母是什麼洪荒猛獸?沒有那麼嚴重吧?」
「你不明白的。」
「是不明白,我也不想明白。」我說:「我很累,我要睡覺,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,我沒那麼空。」
我睡了。
她或者哭了,或老沒有,我沒去理她,我不能從大到小都對她負責,我自己也是一個無能可憐的人。
自悲與自憐,充滿了我的心,我不出聲。
第二天早上,毛毛沒起床,我與父母吃完了早餐,便去上班。
下班,母親跟我說:「毛毛說娘家有事,回去住幾天。」
「哦。」我打開了晚報。
「你跟她吵架了嗎?」母親很關心的問。
「沒有。」我說。
如果毛毛以為我有空去求她回來,她錯了,我忙得要死。
同學老蔡打電話給我:「晚上有夜校請教師,你去不去?」
我笑,「不去。」
「有個中學生請家庭教師,每天兩小時!一星期六日,八百元一個月,去不去?」
「這麼好的薪水?」我反問:「教什麼?」
「物理化學地理,純數生物。」他說:「我教不了。」
我說:「呵?幾年級?」
「中學四年級。」
「我接下來,住什麼地方?」
「又一。」
「晚上八時到十時,我會準時到,你可以把我的博士論文拿去給他們看。」
「真沒想到博士連這種雞碎也要吃。」老蔡笑。
「話不是這麼說的,」我說:「如今做人,也不行了,賺多一點好一點,況且晚上這一段時
間,很難打發,我也不過是看看電視而已。」
「那好,我去通知他們。」
他掛了電話。
母親聽到了我的對白,她說:「你也不必太辛苦了。」
「不辛苦的,」我說:「我喜歡教書。」
她笑笑。
毛毛沒有打電話來,我也沒有打電話去。
我睡了。
第二天上班,老蔡找到我,他說:「今天晚上就開始教書,」他把地址告訴了我。
我有點高興,多了這八百元,我又可以多點自由,如今當家的是母親,我的零用減至不能再
我打一個電話到毛毛娘家,她來接電話。
我說:「毛毛,你可以回來了,如果生氣,你可以說出來。」
她說:「我覺得你變了,你不是我要嫁的那個傑。」
我說:「毛毛!我們不要在生活中用小說對白好不好?」
她說:「你討厭我?」
我說:「你是否要我在以後的三十年中天天說'我愛你'?」
「不是。」她說:「但至少——」
「毛毛,我只覺得我的擔子很重,我心情不平穩,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夠平靜下來,暫時我不適應婚姻生活,你呢?你覺得是否應該幫我?」
「你是在提醒我,是我要結婚的!」她摔了電話。
她很幼稚。
我很不幸,她並不符合做我妻子的條件,如果我收入再多一點,她會得成為一個好妻子。
下班,我與父母一齊吃飯,乘車到又一-去補習。
白衣女傭為我打開大門,招呼我。
一個很美的女學生在大廳等我。
她還穿著校服,秀氣的臉,眼睛中有驕傲,向我笑一笑,帶我進書房。
她是一個聰明的學生,指出的問題都很扼要,我一一指明,她的功課相當深,但我還是修這一行的,沒有困難。她漆黑的眼睛如靈玉一般,深深的看看我。
我知道了。
毛毛什麼都好,就是俗。
這個女孩子眼睛內的清晰告訴我,毛毛的眼神不可能有這種神采。
我教了兩小時的課,她一刻不停,一直把去年功課中不明白的東西都拿出來查根問底。
我相當疲倦。
走的時候,她差司機送我。
回家我感覺到真正的累。
躺在床上床了。
電鈴響起來,我去聽。
是毛毛。我說。「毛毛,什麼事?」
「你打算怎麼樣?把我扔在家中不理了?」
「是你自己回娘家的,今天是你掉我的電話,你要怎麼才肯回來?」我笑了起來。
她說:「你來接我。」
「現在很夜了,明天上午回來吧。」
「不!」她大叫:「你要馬上來接我,不然離婚算了。」
我說:「永遠叫離婚的人永遠不會離婚。」
她說:「你——」
「我馬上來!」我笑著掛上電話。
放下電話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,這麼疲倦,還要出去接毛毛,這年頭,做女人好過做男人,做男人有什麼用?不比女人,稍微有點事業,就算女強人。
花了廿元計程車,把毛毛接回來。
我問:「為什麼忽然回來了?」
「明天二嫂大嫂要來,我媽媽生日,請他們吃午飯,我住在那裡,她們會笑。」
「如果她們不去,你永遠不打算回來?」我微笑。
她不出聲。她說:「我已經嫁給了你,如果你覺得欺侮我是很過癮的事,你盡情好了,我永遠不會再回娘家了。」
聽她這麼說,我靜了下來。
不能逼人太甚。
第二天,我們又重新做人。
我天天準時上班,下班後上補習。
毛毛不久也找到了一份工作,收入不錯,我們的情形,在短短几個月內轉得很好。
毛毛雖然不說,但我知道她心中並不想與我的父母同住,她坐在房中不方便,在客廳中近來逛去也不行,諸多不便,相當麻煩。
她說:「如果可以兩個人分開住,那該多好,」
我說:「家中有老人照顧——」我沒說完。
漸漸我很喜歡去補習。
我那年輕富有義貌的女學生代表了人生美麗的一面,她代表無憂無慮,健康活潑,上進,有前途,我與她見面的時候,感染了她的青春,我有機會凝視她光潔的皮膚,美麗的濃眉,只因為我覺得年輕是那麼好,當我們都年輕的時候,世界是不一樣的。
我對我的學生說話,有種特殊的溫柔,她很快就覺得了,她很喜歡我,從來不缺課。
家變得乏味。
毛毛的臉色灰暗,好象不停的在說:「都是你,都是你為了你的父母!」
連爸媽都覺得了,他們對我說:「我們決定搬出去住。」
我非常反感,他們來住,我並沒有選擇,現在他們平白的搬出去,惹得大哥他們判我一輩子有話柄。
媽媽解釋,「本來我們以為你未婚,住在你處比較簡單,既然大家都結了婚,還是住你大哥家,要不你爸爸有點積蓄,自己搬開往好點,這年頭!供兒女讀書到博士,有什麼用?徒然看你們面色、你那個老婆……也不用我們搬進去才兩個星期,她就搬回娘家去示威。」
我沒有答辯,我很煩惱,很難過。
父母離去之後,家中還是靜默得很,預期中的歡樂並沒有來臨,我為了要令毛毛知道,不與父母同住,也是沉悶的,我恨她設計逼走爸媽,即使他們不在,我也不能讓她如願以償。
每夜我靜靜的見我的女學生,我要見到她,並不是我要占有她,她成了我的精神寄託,看到她,我得回了我幼時的歡娛、幻想。
有一天,她問我:「老師,你結了婚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為什麼人們都那麼早結婚?」
「人們都寂寞,除非一個人十分美麗與十分富有,否則只有結婚才能解除寂寞。」
「你真以為是?結婚可以解除寂寞?」她問。
「日子慢慢過去,大家認了命之後,老來便成伴侶,因為只有妻子知道丈夫,只有丈夫知道妻子。」
她微笑,看上去很明白的樣子。
當然她不明白,她太年輕。
每日下班,鐘點女工準備好兩菜一湯,那麼簡單的飯菜,那麼單調的生活。
有一日我十分歉意的打一個電話給母親,想與她聊聊天,電話接到大哥處,傭人說她在打麻將,不來聽。我只得把話筒放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