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頁
2023-09-21 17:00:33 作者: 亦舒
她更大方,「兩點鐘好不好?我在這裡大廳等你。」
「好!」我高興之極。
我們昨天都喝了點酒,難得今天都沒事人似的,如此清醒。
最後這家廠太馬虎了,父親不喜歡,我禮貌的走了一周,就回來了,買了幾份報紙。到了兩點,依時下樓,她在大堂查帳薄,見到我,就走過來。
她換了衣服,是件絲旗袍,寬柔的,流蕩的,一件帶自來舊顏色的旗袍,上面有一隻只的蝴蝶,只只若飛又飛不起來的樣子。這樣的人,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,然而我們陌路相逢,哪有時間互訴過去。
她的旗袍低及膝下,穿雙繡花鞋,時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,在那幾秒鐘里,我愛上了她。
我柔聲地說:「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!」
她說:「陸先生,我叫玫瑰。」
「謝謝你陪我,你必是博物院常客,去也去累了。」
「哪裡會累。你要怎麼去?叫街車?叫酒店的車?還是坐我的車?」她問。
「你的車,」我想都不想,「然後我請你吃晚飯。」
她微微一笑。
她開的是雪鐵龍GX。這車子是怎麼被她運進來的?付了若干稅?我看她的側面,旗袍的綢料薄,胸前閃著她那顆鑽石的光。隱隱的,就如她本人。
車子廿五分鐘就到了,她開得快,開得穩,車子龐大而靈活,我們下了車,買票。
她說:「什麼都別看,咱們先看宋瓷。」
我說我不懂宋瓷,唐瓷,任河瓷。
她問:「看銅器?甲骨文?」
我說我也不懂。
她氣了,問我:「你懂什麼?」
我咧齒笑,我說:「法國印象派。」
「你是洋人,我們瞧清明上河圖去,若那個也不懂,挑個高樓,跳下來算了,也別活了。」
其實我略懂一點,跟她走了幾步,就令她轉怒為喜了。
這是個好地方,除了盧浮官,我走遍博物館,也就這一座了。然而法國人的東西,哪來得本國的親切。這麼多人「外國月亮」!我還是故宮月明。我是不進步的人。
我們瞪著郎世寧的孔雀圖有十五分鐘之久。我喃喃的說:「明天再來。」
她咧嘴笑,「說起這郎世寧,我鬧了個笑話。第一次來,那時很小,什麼都不懂,看了這畫,就大聲說:「咦,這幅有透視,是跟洋人學的。」旁邊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說:「他根本是洋人。」你說多尷尬。」
我故意問:「他是洋人嗎?」
「是呀,義大利人呀——」後來知道我作弄她,不晌了,氣了很久。「你怎麼會不懂?」
這人。
千變萬化的,夜間看是一個樣子,白天看是一個樣子,黃昏如何?黃昏如何?
出來的時候,正是黃昏。
她說:「我的錢,都是自己賺的,我愛享受,賺多少用多少。我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。」
黃昏,我們坐在植物公園。
左邊是睡蓮,浮在水面,粉紅,深深淺淺的粉紅。右邊是荷,亭亭玉立,田田有姿,隨風微微揚著,數不盡的,一望無際的。
多少來台北的男人到過這裡?
她的旗袍有些兒縐了,人也有點疲倦了。
「謝謝你帶我來這裡。」
「我自己根本想來。」她說。
「肚子餓了?」我問。
「你呢?」
「吃得下整間圓山。」
她笑,「讓我換件衣服。」
好。我們開車回酒店,原來她也住酒店,方便工作。
我並沒有換西裝,還是普通的衣服。
她穿得真得體,一套絲的長袍加外衣。
她喜歡絲。
拉門小廝見我與經理同行,殷勤得要命。
「為什麼選台北上作?」我問。
「這裡人樸實可愛,我參歡台北,這世界我哪裡沒去過?非洲也去了,在摩洛哥耽了三個禮拜!還是台北好,是住人的地方,巴黎東京耽久了會瘋的。」
我問:「你沒有結婚吧?」
「連男朋友都沒有。」她帶個嘲弄的笑。
我為什麼問?我自己是個有妻有子的人。
我們在一家小館子吃小菜吃麵,吃得很飽很滿意,隨後便在街上散步。
夜後的台北倒是很陰涼,街上黯黯的,合情人散步,治安又好,老實說,我覺得這裡像世外桃源,雖說台灣的女孩子土土的,如此不是也碰到一個出色的?
可惜。
我是
一個已婚男人。
我如果沒有結婚,未必會娶這個叫玫瑰的女子,也許兩個人在一起幾年,就分開了,也許。婚姻是奇怪的,婚姻是個不可預測的!婚姻不過是那回事,婚姻不是自由的,可以想像的,婚姻是註定的。
此刻我跟她在一起,有一種第一次與女朋友上街的味道,手還沒拉過。有一陣子在倫敦,那生活是荒謬的,讀得無聊了,就到處去找外國女孩子,在俱樂部、跳舞廳、酒吧,都是美麗的、冶艷的,比外國女明星還標緻的。要玩,容易,要玩得乾淨,卻不簡單,我當時那個金髮女郎,比任何洋女人好看,然而還是甩掉了,老婆是老婆,祖宗三代都是有名有姓,決不允許我做無稽之事,我也不會對這種事有興趣。
妻子是出色的名門閨秀。
妻是無懈可擊的,故此我一直做著好丈夫。我不是好男人!只是沒機會做壞男人。
如今我碰見了這個女人,受的是洋人的教育,卻在台北這樣的一個地方做事,中西合璧得這樣美麗巧致,我不知道她是否一個可碰的女人,然而我不想碰她,找個把女人上床還不容易,何必找她?
我深深的嘆著氣。
她怎麼想呢?
我在房間收拾文件,公幹完了,但如果我要多留幾天,決不會有人阻擋我。我渴望可和玫瑰再跳一次舞,再逛一次植物公園。然而卻在飯店碰到了一大班香港生意人。
他們去舞廳,我不要去,硬拖了去,一直想溜,不准溜,只好吃悶酒,他們找個小姐纏住我,而那個女孩子倒也楚楚動人。他們說:「小陸不知道什麼意思仿佛獨自清高,出污泥而不染。見鬼,大家在香港有生意的時候就稱兄道弟了,你給我們坐著!」
我出去打電話找玫瑰,他們說她下班了。
我說:「接到她房去,只說我姓陸,她會聽的。」
接線生猶豫了一刻,還是接通了。
「玫瑰?玫瑰?」我焦急的問。
「陸先生,很晚了,什麼事?」
我傻裡傻氣的說:「沒什麼,聽聽你的聲音,聽到你聲音很開心。今天又沒見到你。」
她不晌,大概是在微笑。
「你在幹什麼?」我問。
「對帳,一大疊帳簿。」
「你難道是不結交男朋友的了?」我忽然問。
「你不是我男朋友?」她也忽然花巧了一句。
我說:「此刻你男朋友正在舞廳,悶了個半死。」
「別的男人說這話,我不相信,你說這話,我倒相信。」
我奇道:「你倒跟我妻子一般相信我。」
「你結了婚的人,就不該到處走了。」她說。
「你知道我是結了婚的,是不是?」
「登記冊上!護照上寫得明明白白,怎麼會不知道!」
「啊,這樣危險人物,你還跟我出去?這可不是瘋了?」我笑。
「你還是在舞廳多多享受吧,我那些帳不趕出來,就糟糕了。」
「是,玫瑰,多謝陪我這無聊的人說話。」
「別客氣。」
我們掛了電話。
那班香港男人瞪著我。好笑,我也是香港男人呢,我到桌子旁又喝了點酒,身邊的小姐默默的微笑。她也有她的故事吧,誤墮風塵的故事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,只除了我,我的缺點是老子太有錢了,簡直創造不出故事來,所以儘可能纏著玫瑰,以便年老的時候,可以有一段往事,可以回味的。
喝完了酒我要走。
他們硬要我送身邊的小姐回家,我想不答應的話,簡直沒完沒了,索性答應了。她的家住在什麼巷什麼弄,不是好地方,倒是十二分清靜,日式的矮房,我送她到門口,她捏著手皮包,有點不好意思!我可是真把她送回去了。
我從口袋裡摸出廿塊美金,打開她的手袋,放了進去,我說:「你不收,就是生氣了,我不是瞧不起你,你沒道理白陪我。」
她忽然咪咪的笑了,「陸太太真是位幸福的太太。」她說。
我也笑,坐原來的車子回酒店。陸太太之有資格做太太,是因為她明白我。
回到飯店,我去敲副總經理的房門。
玫瑰來開門,身上一件絲的和服,七彩斑斕,幾千幾萬種花樣,松松的,以一條腰帶扎在腰上。見到我,她沒有詫異,讀過書的女人是不同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