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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0:33 作者: 亦舒
我不是不好色。
天下哪有不好色的人。
女人喜歡好看的男孩,漂亮的珠寶,美麗的衣服,也都是好色。
何況我。
只是我好色範圍略窄一點,他們是「人盡可色」。
廠里有幾位年紀輕輕的女秘書,對我很有好感,和藹可親,台北的女孩子都很溫柔,輕輕的,糯糯的,像她們慣吃的蓬萊米,然後,笑,半掩著嘴,輕輕的,帶著畏羞的笑,半古典半時髦,她們都好看,雪白的皮膚,合格的身裁,態度也過得去,都有種洋娃娃的感覺。
香港的女孩子是太妖冶乾瘦濃妝了。
星加坡的都黑,且粗,黑得連五官都瞧不清楚,也就失去了興趣。
這幾位女秘書問我:「陸先生結了婚了?」
我說,「是,三年了。」
「有孩子了?」
「一男一女。」
「叫什麼名字啦?」
「男的叫思,女的叫恩。」
「很好的名字,聽說陸先生在英國念的書?」
她們當真不厭其詳。
我是無所謂,擺什麼鬼架子,人家與我說話,也是給我面子,一大疊一大疊的文件,不讀完脫不了身,閒談幾句,也有好處。不過後來這幾個女孩著實被她們上司嚴責了幾句。
當時我答:「是,在英國倫敦念了好幾年。」
「念紡織工程嗎?現在與紡織打交道。」
我笑了。不不不,我念的是「高能物理」,與紡織一點關係也扯不上。只是祖上連父親三代都開著紗廠,最近想到台北來投資,想到的自然是我,我是他唯一的兒子,他派我來調查調查,而我呢,居然也幹得頭頭是道,真是好笑。
我有什麼好處?,
我唯一的好處是懂得投胎,我老子有錢,不是那種有幾個錢的人,而是真有錢。他的錢也不是苦賺來的,他運氣也好,祖父也有錢,咱們家沒暴發味道。我父親從來不花三十多萬港幣去捧一個歌女,三十萬買一對花瓶倒是常有的事,他也集郵,集的是中國古郵票,一大本子。
我是個頂普通的獨生子,十八歲時開費拉里地通那。香港那些子的趣味低級,一部E型已經叫她們如痴如醉,那裡懂什麼通那,我著實清靜了一輩子。
後來,後來就溜到英國去了,讀書倒用功,自然,十年前生活程度那麼低,我一個月的零用是兩百鎊,暑假到處跑。唉,那些日子。我有什麼好處,不過是老子有錢,於是乎我這一生簡直活得像絲像緞像花。
據說來了台北,不找女朋友,沒地方可去。
我借了一部車,開到陽明山,陽明山是美麗的,一個人踱了很久,忽然寂寞起來。
我來得不是時候,應該春天來,冰涼的,又舒服,現在炎暑,灰塵大,怎麼透得過氣來,只好回酒店淋浴休息,老了,我想。玩都玩不動了。
妻來了電話,我照例與孩子說幾句話,一歲的孩子居然也會叫「爸爸」了,我很開心。
聲音里有倦意,妻聽得出。
秦安慰我,「台北是好地方,該去的地方你都得去,他們那些做生意的人懂什麼?爭玩女人,我介紹你去故宮博物館,包你走進去就出不來。」
我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沒玩女人?」
「得了,家明,你那德性,那種女人,你看得上眼?我還不明白你的?你要挑好的,挑到更好的,就扔了我,找那個更好的去了,我就擔心那麼一天。家明,人家都說你是不玩的男人,我知道你是驕傲……不提了,早點睡,辦完事回來。」
知夫莫若妻。
我住在圓山,第一流的酒店。
每天晚上在酒店吃飯,西菜也做得好,布置十分堂皇,卻又不俗,一個女人坐在那裡彈鋼琴,是那首不了情。我天天坐在那裡吃飯,她天天彈不了情。
台北的夜色甚靜,我老想著第二天該辦的事。
彈鋼琴人女人走過來問我:「一個人?」
「妻子在香港。」我說。
她笑笑,走開了。
妻子最近很像一個主婦,除了手上那顆三克拉的梨型完美鑽,叫人受不了,那是媽媽給的,與我無關。她什麼都改了,連劍擊會都不去了,單單不肯脫那隻鑽戒,女人是女人,是女人。
我悶。
在家也悶,但到底有一大堆說話的人,不管你愛不愛聽,他們總是絮絮的說著。
到了第十二天,生意談得差不多了。
我看到了她。
她穿一件芝士布米色淡綠的襯衫,一條扎染黑底帶綠的長裙,瘦瘦的,那胸部卻長得好,顯得腰更細。看,我早說了,我是個好色的男人,她的臉有點特殊的憔悴與靜默,仿佛是與生俱來的,美麗的一張臉,毫無做作化妝的臉,只有一抹深紅的唇膏,配著白皮膚,黑頭髮,有一種悲愴的味道。
中國女人的臉缺乏表情,頂多掛個甜甜的笑,笑久了,她們膩了,看的人也膩了,難得有一張特殊的臉。
她的臉不該在台北出現。
她一個人坐在我隔壁桌子吃飯,吃得考究,吃完簽一個字,正眼也不瞧我,就走了。
飯廳里只有我與她幾桌人。
據說我是個算得上漂亮的男人,她卻不看我,算了。
又過一日。
侍役與她低聲說話,侍役走後,領班來了,領班與她細聲說話,她鐵青著臉,訴說了幾句。我略略的聽到幾個字:「……我管他是劉什麼人,他來到了我的地方,我就管他,他再鬧,給我轟出去,叫派出所!」
我心想,好厲害的女人,誰得罪了她?好大的口氣。
等眾人都走了,我跟侍者說:「請那位小姐過來坐一下。」
侍者變色,偷偷看了她一眼,「先生……」
我塞去一張百圓台幣。
「先生以為她是誰?」侍者不敢要錢,尷尬的笑。
「唱歌的?」我問。
「先生,她是咱們的副總經理啊。」
我一呆,馬上收回鈔票,隨機應變,「那麼我過去,請你代我說一聲。」
侍者還是為難,大概這女的脾氣不佳。我只好考慮-會兒。是的,她好看,她動人,她年輕,她顯然只能幹,副總經理——別像我就好了——酒店是她老子開的。
我終於走了過去。
她抬頭看看我,寒星般的眼光,低領子黑色的衣服,胸前墜一顆鑽石,閃閃生光,手上沒有戒指。
「我希望可以坐下。」
「請坐。」她大方的說。
我看著她。她的頭髮如此短,如此直,不過二十六、七歲的年紀,副總經理。
「不滿意什麼地方?」她禮貌的問,聲調是職業性的。
「一切很好,謝謝。」
「聽說陸光生住了十五天?」她問。
難得,她日理萬機,客人的細節還記得。
我點點頭。
「有沒有出去走走?」她問。
「沒地方可走。」
「有去故宮博物館?」
「沒有機會。」
她微笑,一個客觀的微笑。
那個女人又在彈「不了情」。我忽然問她:「你可願跟我跳個舞?」
她略想了想,站起來,「我多年沒跳舞了。」
做了副總經理,誰敢找她跳舞?
她是一個好舞伴,輕盈美妙。她的英語有倫敦口音,我詫異問:「不是美國留學?」她反問:「美國有什麼好?每個人擠到美國去,讀書除非念理科,否則總得挑個有文化的地方。」我說:「我也是倫敦來的。」
就此陸陸續續的談了起來。
她沒說到她業務問題,我也沒說到我業務問題,只是閒談著。
忽然我問:「你常常與客人攀談。」
「看什麼客人,圓山一千多房間,現在旺季要開始了,哪裡談得了那麼多?」
她唱了很多酒,毫無醉意,白蘭地是最好的「小香檳」區產品XO,第一流。
然後我們禮貌的道別,那女人也停止了彈「不了情」。
她是很不錯的,那氣質一流,只有我開頭才會把她當歌女辦,居然叫侍者請她過來坐一坐,由此可知女人長得好,也不是美事。
我深深的懊悔著,怕這待者把香港的觀光客都當呆大了。
第二天一早我下樓去吃早餐,在梯間看到了她。她一件白色棉紗T恤,一條破牛仔褲——副總經理?我向她打招呼。
她笑了。「早。」停了一停:「這麼早?」
「上一家廠去,最後一家了,做了報告,拿回家參考才決定投資哪一家。」我答:「你呢?上班?」
「我休假,兜一圈就走。」她答。
「昨天那討厭的,姓劉的人,趕走了?」我笑問。
「走了。」她也笑。
早上看來,她還像個孩子。頭髮益發黑,眼睛益發亮!憔悴只隱在嘴角里。
我很大方的說:「你休假,我下午沒事,你說故宮博物館好,我想去一趟,邀你同行,你有空,就說好,沒空,千萬別客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