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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0:33 作者: 亦舒
「下午你打算做什麼?」我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說。
「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,叫做JohnandMary?」
「有,故事與你我兩人之間的事差不多。」
「真沒想到香港也有這種事。」我乾笑一聲。
她牽動一下嘴角,不響。
「我要走了。」
「OK。」她又說。
「這公寓很舒服。」我說:「布置得很好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其他的男人說些什麼?他們是否起床就走?」我問。
她答:「不,他們起床後送我鑽戒或玫瑰,並且向我求婚,婚後我們同住在白色堡壘中,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。」她的圓眼睛很平靜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終於站起來。
她替我打開門。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「再見。」她說。
我想我真的要走了。
我眼睛接觸到她尺碼適中的胸脯,纖小的腰圍,修長的腿。
她沉默著等我踏出大門。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我終於踏出大門,她關上門。
我在門外站著,終於離去,我記熟了門牌。
初秋。
涼意。
一個星期天。
胃很舒服,一個陌生女子做的豐富早餐填飽著胃。
我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問。
她叫什麼?
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,一輩子也不見她。
她的電話放在什麼地方?我甚至沒有記下她的電話號碼。我溜答在街上,心中充滿這個女人。
她柔軟的手臂。昨夜我告訴她。「有一陣子我認得一個女郎,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紋身。」
「是外國女郎嗎?」她問。
「噢是的。」我說:「金髮,金色汗毛,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,細緻得很。」
「她幹什麼的?」
「醫科學生。」
「有大胸脯?」
「是。三十七寸半C。」
她笑,指指自己的胸,「當然你知道這只是三十二。」
她是這麼富有幽默感。
在街上想起,不禁微笑起來。
有趣的女郎。從沒認識比她更懂得說笑的女孩子。
回到家,鐘點女工正在清理我的「住宅」。我靠在沙發中,點起一支香菸,慢慢的吸。
星期天的下午,用來思念一個女人。沒有更好的用途了。
我們在一個派對里認識,她有幾分酒意,很微笑地很溫和地坐在沙發的一角,我們開始攀談,提到張愛玲的小說。她說她更喜歡魯迅的小說。她喜歡短篇小說。人生也短。
然後我們溜到外面去散步,去小公園中,我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,情侶們擁抱著,我們卻坐得規規矩矩,一路看星空,然後散步。
她詫異地問:「看這些男男女女,何必在公眾場所親熱?」
我說:「很多人家裡太擠迫,你知道,不能做這樣的事。」
她朝(目夾)(目夾)眼睛。「我一個人住。」她說。
像她這樣的女子,在香港不多呢。即使在外國,也不容易找到。女人太小器、太多疑、太猜忌、太缺乏安全感、太緊張、太自私、太依賴、太脆弱、太結黨。女人最大的錯誤是不肯把性視為單純的享樂──她跟你睡是因為她愛你,因為男人永遠欠女人一大筆債。
但是她說:「我們兩個都很享受。」
我把擱著的腳換一個姿勢。
媽媽會怎麼想,尖叫起來吧,淌眼淚吧,呵,兒子竟留戀於人盡可夫的女人。然而與女人上床並不是做她的丈夫,上床只不過是雙方愉快,做別人丈夫要付出感情與責任。中國人從來沒有把這種關係搞清楚過。
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,他們又住在哪裡,他們又想些什麼?
我們如果演變成朋友……呵,多麼大膽的設想。
我在沙發上睡著了,女工的吸塵機「胡胡」作晌,變成我夢中的配樂。
我一個人醒來,喝啤酒,看「神奇女俠新傳」。我緊張,手心冒汗,每次看這種片集都是投入的,我有點傻,我喜歡神奇女俠,因為她美麗。
我喝了半打啤酒,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。
大不了星期一到醫院,整天用口罩,牙醫總是要用口罩的。
我躺在床上,伸手出去,碰不到她柔軟的手臂。這手臂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手臂。
我想念她。
我有過女人,很多女人,沒有一個值得我思念又想念。
我知道一起床就該走。不該留在白色的小客廳里吃早餐。不該與她交談。心靈上的交流稍遲定會成為烙痕,肉體的享樂則容易遺忘。
我到醫院,一早補好七隻牙齒,拔掉十隻。
中午吃膳堂淡出鳥來的飯菜。午飯後我抽空跑到皇后花店。
「有玫瑰?」
「三塊錢一朵。」
「兩打。」
我把地址與鈔票同時交出去。
「馬上送去。」
下午拔掉六隻牙,補三隻,照四張X光片。
中國人不喜歡看牙醫。六個月檢查一次?開玩笑。洞爛得比牙齒大也不來,除非痛得滾在地上。
有一次我幾乎愛上一個按時來看牙醫的女孩子。但是她太年輕──雖然她的牙齒十全十美,她只有十二歲。
下班。
花該送到了吧。或者她不在家,花便擱在門口,等她回去已經枯謝,或者被鄰居揀到,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里。
我從來不送花,事情總得有個第一次──她收到花沒有?
一個衝動而沒有經驗的小子,她會想。或者每個周日她都與陌生男子早餐,在周一收一束花。
我為什麼在想像如此多事情?為什麼我不能讓她的影子由時間磨滅,對於一個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,只需要兩天,或是三天。
所以我在幹什麼?
在馬路上閒蕩,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。
「嗨,醫生,這麼悠閒?」
我抬頭,在中環一天之內你會碰到三十個熟人,這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,後來念了香港大學的文科。
「嗨,老友。」我說。
「無聊?在香港一個年輕的醫師不應無聊。」他笑。
「牙醫也能算醫生?」我反問。
「申請入英籍還得需要你幫忙呢。」他說。
「要去喝一杯啤酒?」我問。
「好,哪裡?」
「我知道一個地方!劉伶巴。」
「這又不是冷門地方。」他笑著搭著我的膊頭。「走吧。」
【士隱便笑一聲走吧(如聞如見),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。竟不回家,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。】
我隨著同學快步走到劉伶巴。可惜喝完了酒我們也還是要走的,並不能老呆下去。
同學問:「我去約兩個女孩子出來好不好?」
「隨便。」我聳聳肩。
「如果看得順眼,可以接下去吃飯看電影。」
而我喜歡劉伶巴,因為大酒店裡的巴多數叫「金蓮花」、「金龍」,再雅不過是「摩羅街」,而此地叫「劉伶」。當然你知道誰是劉伶。
同學約的兩個女孩了來到,中環的典型寫字間女郎,化妝,尼龍纖維料子的衫裙,絲襪加露趾鞋,一隻印有字母的皮包。當然我們約不到一流中環女郎,她們早已成為有錢有勢公子哥兒的私人秘書。
我向她們點點頭。
那幾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氣。
或者我應該向其他的中上級王老五看齊,跑到電視台去找個小明星約會。……
我覺得悶。
小白客廳不住的閃現。
我送的花,她收到沒有?
女郎甲說:「……詩韻的衣服並不那麼好看……」
女郎乙:「那只不過是因為你買不起──至少你那個時候買不起,所以你喜歡喬哀斯精品店,因為你現在可以到喬哀斯看看。當心你的工作,一丟掉恐怕你又會開始嫌喬哀斯不夠型了。」
她們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。
我要回到那間小客廳去。那裡有真正的寧靜。
同學拍拍我的肩,「說話呀。」
我想了很久,我問:「為什麼甲戌本的石頭記中白字那麼多?」
女郎甲乙齊齊向我瞪眼。
我站起來,「我去付帳,」我對同學歉意地說:「我忽然地想起來,有病人在醫院裡等著我拔牙。」
我逃出劉玲巴。
在街上取了車子,飛馳向我要去的地方。
我一定要見她,與她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