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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7:00:33 作者: 亦舒
她搖搖頭。
「不吃。」我對妹妹說:「謝謝。」掛上電話。
「你們家,你們家很絕。」她說。
「我們家好極了,別亂扯,我們一家三口,從不吵嘴。」我笑,「你別挑撥離間。」
「你們母親呢?」
「離了婚,嫁在法國。」我說:「我一年也去看她兩三次。」
「她一定很美。」
我看她一眼,「並不見得。」
「你與你妹妹都很美。」她很天真的說。
「你父母美嗎?你也很美。」我問。
「傻孩子。」
「哦,又是孩子!」我把她整個人抱起來,又用力摔到床上去,她忽然一動也不動了。
我嚇一跳,「玫瑰!玫瑰!」
她還是不動。
我趨向她臉上去看她,心驚肉跳,她卻睜大了眼,向我吹一口氣,笑了。
是假裝的,當然是假裝的。
一切都是假的,我應該想得到。
她那種女人,我能要求什麼呢?
我忽然沉默下來。這是她的職業,等於我父親做紡織業,等於我的論文,這是她的職業。
我有點累了,昨夜必然是醉了,或是有點無聊,怎麼會把她帶進屋子裡來的?,我點了煙抽,應該把她帶進酒店去,她是一個美女,不錯,全身上下無瑕可擊,不錯,可是她也是一個jì女。她對幾個客人吹過氣?別對我也來這一套嘛,雖然我也是個嫖客,到底我年輕點,令她滿足點,她不該使那些庸俗的把戲。
我轉頭看她,她並不在乎我的沉默,仍在微笑,目光又在數千哩外了,她在想什麼?
她一定是在想心事,昨夜她獨自走出酒吧,我以為她在等街車,她就是這個表情。她想什麼?很久以前的一個愛人?大概是的,一個愛人,不是嫖客,嫖客都是一樣的,年輕年老有什麼分別?她不在乎做我這一筆生意,到底是她嫖了我,還是我嫖了她?還弄不清楚呢。
至少我昨夜不寂寞,昨夜不,我還好要求些什麼?
於是我按熄了煙,我說:「下午三點了。」
她說:「我該走了。」
她收斂了微笑,起身找衣服。完美的身材。
那條裙子圍在一角,縐而且髒,昨夜下雨,是不能再穿了,她看了看,沒有作聲。那是條好裙子。
我馬上打電話去妹妹房間,「妹妹,找一件十號的裙子,淺蘭色的,是,不要管為什麼,料子薄一點,馬上送過來。」
妹妹大罵了三分鐘,說我吵醒她,結果還是三分鐘內送了過來,敲門,說擱在門口。
我起床洗澡。
等我出來,她已經穿上了妹妹的裙子,我呆呆的看著她,窗廉拉開了,化妝洗光了,還是一樣的美。
我嘆一口氣,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我已經叫了車子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我已經叫了車子。」
我光火了,「你聽著,你這女人!我送你回去!否則你別想踏出這房間,我把你宰了不相信就得填命!媽的!你跟別的男人躺完叫車子回去,是你的事,跟我睡了,就得讓我送回去!」
她不說什麼,坐在床沿。
我穿衣服。
等我穿完衣服,她還是那個姿勢,坐在床沿。
我蹲下來看她,她的臉永遠看不出喜怒哀樂,她沒有生氣,她的氣沒有露在臉上就是了。
她開口說:「你是個漂亮的孩子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我抱住她的腰,頭擱在她胸前。
然後她說:「我得走了,我還有個約會。」
我點點頭,拉好了襯衫,與她下樓。
司機開出了我慣駛的林寶基尼愛斯百達,我開門讓她上車,她說了個地址,是假的?是真的?
到了那裡,她下車,走了,沒說再見,我忍不住叫她:「玫瑰!」她沒有應,沒有回頭,這真是她的名字嗎?玫瑰?像她那種女人,是不應回頭的。
後來我回去了,隔了十天才走的,她沒有來找我,也沒有把我塞在她皮包里的錢還回我。正常的舉止,這畢竟是生活,不是做戲。
她是個美麗的女人,曾經某夜,她令我很舒服。不稱意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,小平天天說:「人生在世不稱意」,說說也是,她在這裡念書三年,那學費零用與生活費用,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儲蓄,假期與周末也得去做工,苦是苦得說不出,她說這是活該。她家中沒有經濟支持她,精神支持也沒有,把她當作死在外頭也算了,偏偏她母親三日兩頭的來信嚕嗦她,又說她父親這個那個,又要她趕快回去養家過活。
小平說:「真就快逼出肺病來了。」
偏偏這時候,她的男朋友又跑了。
小平悶得連苦也不訴,說不出的苦,她到了我的房間,就把閒書拿起來,躺在我的床上看,看累了睡,睡醒了看。我見她暫時是無心向學了,反正離考試還有一段日子,就勸她去散心。
「哪裡去散心去?」她問我。
我笑,「你不是說人生在世不稱意嗎?咱們索性散發弄扁舟去吧。」
她抬頭想了想,「本來我也想去走走地方,去巴黎嗎,那是春風得意的人去的,真學你說,我們去劍橋如何?那裡真有扁舟,可惜你我頭髮不夠長,散不開來而已。」
我們商量好了,決定去三天,如果玩得高興,再多留幾天。我與她收拾了一隻小皮箱,兩個人鎖了宿舍門,上火車去矣。沒有男朋友也有這個好處,愛走就走,沒有留戀,反正什麼地方都一樣。
在火車裡,小平默默無言。一下子她又睡著了,我看這窗外的景色,郊外是一色的綠,看久了也很悶。果然人生沒有什麼得意的事,可是能夠這樣無端端跑到劍橋去一次,也不容易呢。
我買了咖啡與小平喝著,小平說:「到了劍橋,如果天氣不好,怎麼辦?」
「也照樣上船,」我說:「下雨有下雨的好處,淋死了乾脆不用活了,豈不是更好?煙雨濛濛,你我坐一葉扁舟,比大太陽下更美。」
小平問:「你又有什麼不得意?」
「不該多念幾年書。」我說:「這是我平生最不得意處。」
她微笑。
到了劍橋,我們倆找到了小旅館,不管三七廿一,睡了再說。睡覺睡慣了,會上癮的,跟喝醉酒一樣,不知身在何處,有一種異樣的感覺。
我們睡了一個下午,買了點吃的填肚子,在河邊散步,著地形。我們兩人都不會撐那種長而狹的船,可是小平明天要試那種,我勸她租只普通船劃劃也算了,不要太風流,可是小平不依。
偏又不巧,天下起微雨來。
這時是我們的復活節假期,剛巧是春天,老實說,這種雨根本不討厭,真細得像絲一樣,連雨衣也不需要,一頂帽子也就夠了。劍橋在雨下永遠是美麗的。
我們躲在一棵柳樹下,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,一下一下的摸著,她說:「真是歡情薄!怎麼真下雨了?」我轉頭向她笑了一笑,她心情不好,當然一切都不美,我不好怪她。她自己也發覺了,嘲弄的說:「看我這個人,有你這樣的朋友,還嚕嚕嗦嗦,沒完沒了,太不應一該了。」我淡淡的說:「我又沒有為你做什麼,聽你發幾句牢騷,也是應該的,你看這雨,真是十二分浪漫。」
小平點點頭,苦笑。我們靠在樹幹上,大家都有話說不出來。春天還是很清涼的。
就在這個時候,窄窄的河面忽然撐出一隻蝴蝶舟,撐船的人還是一個女孩子呢。我與小平都看呆了。
那女子穿著一條米色構料子的長裙,飄飄然,站在小舟上,小舟悠然地盪在河面,河水給雨點映得縐縐的,又有點霧,這女子一身白衣恍恍惚惚,看上去竟不像人,像個樹林裡鑽出來的仙精。
小舟停了下來,她把頭靠在長篙上,雙手扶看篙杆,一頭黑髮從肩膀披下來,垂在肩膀上。
小平笑,「有人比我們早一步,而且真正的風流,這不是享受是什麼?」
太冷了,下雨天,又是傍晚,天已漸漸的暗下來了,這女子一個人穿得這麼單薄,泛舟河上,大概也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吧。
小平說:「是中國人。」
我點點頭。
她坐了下來,小舟左右左右的幌動,她聽見有人聲,轉過頭來,她有一張令人吃驚的美麗的臉,只是太蒼白了一點,毫無血色,長發有幾綹貼在她臉上。
她顯然不高興有人打擾她,又站起來,把長篙輕輕一點,那小舟也真聽她的,馬上盪了開去,三兩下就不見影子了。
小平也看得傻了,過了很久,她說:「咱們不是看見鬼了吧?哪裡有這樣的人?」
「是一個奧菲莉亞的鬼,」我說:「回來尋漢姆列特的。」
「奧菲莉亞不會是中國人。」小平輕聲說。
「那麼是誰?鬼正應該是這樣子的,丑的鬼不可愛。」我說:「咱們還是回旅館吧,不然在此坐久了,看到拜倫的鬼,可真嚇死了。」
「拜倫據說常常出現。」小平說:「不少人見過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