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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9:51 作者: 亦舒
悅華說下去:「漸漸我怕應酬,社交場所,說的都是虛偽客套,明明那位老太太打扮得似個老妖精,還得褒獎她有品味,其實心中鬼叫,媽呀,五十多歲的婆婆還穿泡泡裙,發邊別一朵花,饒了大家吧。」
子思有同感,「又不是為生活,何用自苦。」
「唔,下了班索性休息,聽聽音樂,看本好書,與家人相處好過。」
「悅華,你這番話真有意思。」
「淨說真話行不通,但不願說假話,唯有下此策。」
講那麼多假話幹什麼呢,明知人生七十古來稀,還一味恭祝老人萬壽無疆,那位女士早已年老色衰,硬是稱讚她風韻猶存,簡直是騙子。
周末,承方來小坐,子思想,聽聽你的真話也好。
「來,承方,喝一口我媽燉來的雞湯。」
承方取笑,「這麼好心.\n裡頭沒有蒙汗藥吧。」
「有,一喝下去,就講真話。」
承方喝一口,「子思,我媽是你媽的姐姐,可是姐妹倆命運差個十萬八千里,你父親長袖善舞,愛惜家人,你們母女生活豐足幸福。我媽失婚,獨自撐一頭家,苦澀不堪,我自費留學,起步遲了多年,唉。」
「承方,大器晚成。」
「子思,最辛苦的時候,我真不想見到你,都說我倆長得像,可是運氣差天共地,我哪點比不上你呢,有時見你父母對你百般遷就,心中真不好受。」
「你妒忌?」
「沒有,我只是感慨萬千。」
「你有沒有討厭我?」
「當然沒有,咄,福氣好又不是你的錯。」
沒想到承方的真話也那麼可愛。
「喂,這雞湯里可是擱了人參,味道苦苦的。」
「人參也幫不了我,還是那麼笨。」
「聰明無用,」承方說:「聰明人永遠服侍笨人。」
「聰明是種享受。」
「事事看個通明,料事如神,有何樂趣?」
「承方你真有意思。」
「我非有點智慧不可,否則如何在社會立足,你不同,你再無聊,人們也會包涵你,」則給你父母面子,二則你自給自足,毋須理會別人怎麼想。」
「我……也不致於一無是處吧。」子思嚅嚅問。
「誰去研究這個問題,唉,好累,你不介意我打個盹吧。」
子思十分感慨,她一向佩服這個只比她大半歲的表姐能幹聰明,沒想到她滿腹辛酸,看情形,所有成績均是超出十倍血汗換回來。
子思有點羞愧,她取過雞湯喝一口,還沒放藥呢,表姐已經說盡真話。
家庭環境不一樣,少年時期子思的父親已經告訴她:「囡囡,做任何一件事,如要做得出色,均十分吃苦,世上已有許多才俊,囡囡,你不如留在父母身邊,做個乖女兒好了。」
既然如此,子思便順理成章成為一個乖女兒。
一事無成。
陪父母周遊列國,逛街看戲,其樂融融,親友間有人看不過眼,也會笑著諷刺:「子思的生活是理想的退休生活。」
子思只考到瑞士那種二年制學儀態烹飪的學院,算是鍍了金。
同表姐不能比。
傍晚,承方睡醒離去。
子思一個人看電視,忽然聽得門鈴響。
是承方忘了什麼迴轉頭來拿嗎?
門外站著的是王伯母,哪個王伯母?王日朗的母親。
「伯母請進來,怎麼不預早通知我來接你,同時好準備茶點。」
王伯母微微笑,「遲早成為自己人,何必多禮。」
子思還是斟上香茗。
「子思,恕我開門見山,日朗說,他打算結婚。」
子思呵一聲,「他有說是同我結婚嗎?」
王伯母沒好氣,「當然是你。」
「呵,那關我事,請伯母把話說下去。」
王伯母長嘆一聲,「子思,人窮志短。」
「伯母,有那麼好的子女,伯母不窮。」
伯母總算露出一絲微笑,「你說得太好了。」
她到底想說什麼?
看她表情,她像是來說真話的,可怕,世上最可怕的是真話。
「子思,日朗很煩惱呢。」
「為什麼,因為有第三者?」
「不是,他怕齊大非偶。」王伯母雙目炯炯地看著子思。
子思只得報以微笑,「伯母把我看得太高,我也不過是自食其力的一名打工女。」
王伯母可不理她,自顧自說下去,「我們家需要日朗,他不能離開家。」
子思忍不住說:「那麼,有煩惱的不是日朗,而是你們。」
「父母弟妹的事即日朗的事。」
「那麼,此事與我無關,你找日朗商量解決即可。」
可是王伯母並無適可而止,她斥責子思:「你採取這種不合作態度,將來如何入我家的門?」
子思像吃錯了藥似回答:「喔,我幹麼要進你家的門?」
王伯母馬上站起來,自己打開門離去。
子思看看鐘,她前後逗留了十分鐘。
黃昏,日朗來了,「我媽來同你開過談判?」
子思點點頭。
「你沒有錯,她也沒有錯。」
子思忍俊不住,「那真是社會的錯。」
「子思,你看,我的頭髮都白了。」
子思說:「王伯母擔心的不外是你弟妹的學費及生活費,付給她,即可贖身。」
日朗瞪大雙眼,「那我們如何生活?」
「我這邊有,如果有機會結婚,何必分彼此。」
「不不,我不可以接受。」
「王日朗,你想想清楚吧。」
日朗沒精打采的走了。
承方知道此事,十分感慨:「瞧,女子有妝奩多好,隨便嫁什麼人都可以。」
「表姐,你也掙下不少了。」
承方露出一絲笑,「你是真的不必進他家的門,彼此不投機,去串什麼門,自己弄個小洋房,謝絕探訪。」
子思問:「日朗會接受我的建議嗎?」
承方答:「我勸你不必擔心。」
子思知道承方根本不覺得日朗有什麼了不起。
她倆坐在酒吧里痛飲。
承方說:「什麼世界,像我們這樣花容月貌,錦繡年華的女子,竟無男伴。」
子思笑得打跌。
「最近你聽了那麼多倔直的真話,耳朵有無受傷?」
「我對人生改觀,開始覺得虛情假意自有存在的價值。」
「王伯母的真話多難聽,無理取鬧,強詞奪理,句句針對她個人利益。」
「這種母親是很多的。」
「對,將來,王日朗仍然照顧父母弟妹,你則照顧王日朗及其子女。」
「無所謂。」
「偉大。」
「偉大的是家父,他並沒有限制我怎樣花錢。」
這時子思猛地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,她跳起來,撲過去,扯住那英俊小生的衣袖,「喂,你!」
那男生立刻把她拉到一邊,「小姐,有話慢慢說。」
「你記得我是誰?」
那男生倒也坦白,「不記得。」
「我是同你買藥的那人。」
「藥,呵,是,藥,你還要嗎?我此刻沒有,明天同樣時間我交貨給你。」
子思啼笑皆非,「你賣的到底是什麼藥?」
「喲,小姐,你難道不知道?」
「說!不然召警來查清楚。」
「小姐,」那男生把臉拉下來,「你恐嚇我?我若沒有斤間,也不會在此地出沒。」
子思不肯讓步,「大家都有後台,不妨說老實話,到底是什麼藥?」
「你以為是什麼藥?」
「真話藥?」
「什麼?」那男子笑出來,「小姐,你喝多了,我賣的是貨真價實興奮劑,令你飄飄欲仙。」
他掙脫了子思,走開,晃眼間在人群中消失綜跡。
這時承方上來拉住子思,「你怎麼會認識這種人?」
「不,我同此類人沒有糾葛。」
「太危險了,連話都不可說。」
「是。」
「走吧。」
子思終於把藥拿到化驗所去,報告出來了,只是極普通的多種維他命丸。
子思這才放下了心。
她已不再渴望聽真話,便把維他命九扔掉。
王伯母又來了,這次笑容滿面,「子思,你勸過日朗了?真謝謝你,他回心轉意,已把弟妹整筆教育費轉到我戶口名下,難怪人家說,好媳婦勝過好兒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