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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9:33 作者: 亦舒
「我會常常來看你。」
「連小子呢,他是比較沒心肝的那個。」本來有,給妖女掏空了。
「我在此地,」連環出現,「一轉背就說我壞話,真不像個長輩。」
老區想笑,但是笑這個表情十分複雜,由七十多條以上臉部肌肉組成,他力不從心,連環與湘芹只看見他歪了歪一邊嘴角。
連環蹲下來,「你還是休息吧,明天要勞駕你呢。」
老區顫巍巍伸出右手,「可是要我做證婚人。」
連環點點頭,「我們決定在此地結婚,省時省力,簡單莊嚴。」
老區不住頷首。
湘芹沒有出聲,中國女子三千年來的習俗:不說不,就是說好。
「我同醫生商量,希望他不會罵我們。」
老區說:「我,我與他講。」
他倆獨處時,湘芹問:「你是幾時決定的?」
「今日。」
起床時才記起一件替換衣裳都不曾帶來,剛在躊躇,發覺床頭整整齊齊放著新簇簇的內衣襯衫襪子,分明是湘芹上街買的。
他在那一秒鐘決定求婚。
急急淋浴梳洗颳了鬍鬚清清慡慡趕到醫院邀老區做證婚人。
院方開頭不肯應允,終於在五天之後,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鐘,讓他完成心愿。
禮服與指環都是現買的,但是一點不馬虎。湘芹的辦事能力高,談笑間一切做得妥妥帖帖。
當日他們把好消息通知雙方家長,並由他們出面,在報上刊登一段小小啟事。
過數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,予她衣錦還鄉。
她找到一隻精緻的銀相架,把結婚證書鑲好,小心翼翼放進手提行李里。
她語氣一點不似說笑,「這是所有為人妻者之法寶,遇到妖魔鬼怪,即可祭起護身。」
連環搖著頭笑。
與老區道別時,湘芹蹲在他的輪椅旁絮絮不休,「不如搬回來同我們住。」
老區淚盈於睫。
「我們一有空就來看你。」
「有了小孩就難有空閒。」
「我們會一起來。」連環簡單地應允病人。
連他自己都奇怪,講話會這樣斬釘截鐵,充滿說服力。
終於回到家了。
連氏夫歸興奮過後,又似有點心事,欲語還休,老連終於趁湘芹在廚房幫忙,悄悄把連環拉至一角,低聲說:「香家又有大新聞你可知道?」
連環低頭不語。
「大小姐同徐少爺分開了,滿市都謠傳徐少爺會同二小姐結婚,這成什麼體統。」
連環笑了一笑。
「連環,你想想看,香先生同太太待我們多好,我們人微力薄,竟一點幫不上忙。」
想了很久,連環才說:「父親,結婚與離婚都是很普通的事。」
「什麼話。」老連雙眼瞪得似銀鈴。
連環連忙補充,「對他們來說,不玩這種遊戲,時間無法消磨。」
老連想一想,雖尚覺不妥,卻不再說什麼。
婚後生活尚算愉快,見面的時間並不很多,即使早回來,兩人都有工夫要做,湘芹寫新聞往往到深夜,電動打字機輕輕地軋軋軋,有時連環替湘芹做咖啡,有時湘芹幫連環調杯威士忌。
四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了林湘芹,也都喜歡她。
生活非常非常靜,連環心知不對,暗懷隱憂,世上沒有多少人有此福氣長享安寧生活。
周末他們在園子散步,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,不禁注視良久。
小女孩正與比她大若干歲的男孩玩耍,忽然間被開罪了,生氣地要男孩向她道歉,男孩堅持半晌,終於讓步,俯首低聲下氣,哄得她回心轉意,那女孩才嫣然一笑,去拉男伴的手。
湘芹的心一動,「她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。」
連環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,可是偏偏說:「像你是不是,看,把我治得妥妥帖帖。」
湘芹已被觸動心事,猛地轉過頭,全神貫注地看著連環。
連環坦然無懼,雙手插在口袋裡,「那份遺產已經以鄧玉貞女士名義捐到大學作為獎學金。」
湘芹總算低下頭,「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。」
「我怕你還不明白。」
「怕,你為什麼要怕?」
湘芹說對了,心底深處,連環的確有點怕湘芹,怕她拆穿他,怕她點破他。
「湘芹,與你說話漸漸不易,動輒得罪。」
「你不覺得其中蹺蹊嗎?」
「有什麼不對,我去擺平它。」
「連環,別裝糊塗,你認為那個人真會放過我們?」她臉上閃過一絲懼色。
「你在說誰呀。」
湘芹抬起頭想半天,「或許她已找到替身,或許她已完全忘記我們。」
「要人忘記我們,倒是有一個很簡易的方法。」
「呵?」湘芹動容。
連環注視她,「我們得先忘記人家。」
湘芹慚愧地看著連環,「你說得對,我不應對她念念不忘。」
「你不忘記她,她就一直跟著你。」
湘芹喃喃說:「是。」
她低下頭,細細咀嚼連環那番話。
連環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施家的小女孩,他開始迷茫,原來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勢與表情都有相似之處,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。
而連環小時候所遇見的那朵玫瑰,原來與整個花圃里成千上萬的玫瑰,沒有什麼不同。
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。
只聽得湘芹說:「這一對大了不曉得會不會在一起。」
連環忽然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:「分開也不要緊,永遠是段美好的回憶,」他存心討好湘芹,「不是每個人可以像我同你這樣,自幼結識,又獲善終。」
湘芹耳朵非常受用,感情不比做新聞,後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,百分之百真實。
她為她所得到的高興。
連環暗地裡數著。
他與湘芹足足過了兩百個平靜無事的日子。
他們如置身一座自給自足的荒島,生活無憂,但乏人問津。
其間,他們去探訪老區,陪他釣魚,聊天,下棋。老區並不寂寞,許多老朋友都跟著移民,都樂意抽空陪他。
其間,湘芹發表多篇引人注目的報導。其間,連環要求停薪留職一年,專修博士課程。
連環一直在等待。漸漸,等待變成盼望,他心中焦慮,努力壓抑,無奈無效,午夜起床踱步。
湘芹曾訝異問:「論文水準稍差何妨?」
不,不是為著功課。
白天獨自在家,坐在長窗前寫報告,窗簾拂動,都使他心悸,既渴望是她,又恐懼是她。
一日,伏在打字機前小憩,忽覺頸後麻癢,連環抬起頭來,四處張望,聽得身後有白鴿那般咕咕笑聲。
他溫和地喚:「阿紫。」
「是我。」香紫珊自他身後轉出來。
連環一顆心忽然落實,握住她小小的溫暖的手,「我真正想念你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阿紫,你有沒有去過大宅舊址?一整幢新大廈已經蓋好,起碼百多個單位,保證你認不出來。」連環無限惆悵。
只見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臉笑,「那麼久了,你還記得大宅的事。」
連環想起來,「你與徐可立怎麼樣了?」
「有什麼分別,」她恢復一貫狐惑的姿態,「我同你是我同你。」
「你好像不打算長大。」連環語氣中並無責怪意思。
她笑一笑,「連環,我終於破壞了香寶珊的生日會。」
連環看著她,「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亂。」
「但是你想念我。」
連環點點頭。
「你覺得生活上少了我,睏倦一如沙漠。」
「是。」連環並不打算否認。
「那麼,我與你做一宗交易。」
連環搖頭,「不行,我一定會輸給你。」
「你且聽聽是否公平。」
「說吧。」
「林湘芹永無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間的事。」
「那當然,她永遠不會明白,亦毋需明白。」
「那多好,從此以後,每個人都可以高高興興,你要見我,隨時隨地都能夠安排。」
連環看著她,「你的條件是什麼?」
香紫珊過來,雙臂輕輕擱在他肩膀上,「當你來見我的時候,記得開那輛紅色的車,那輛車就是要來這樣用的。」
連環再問:「你的條件是什麼?」
「我們終於達成協議了。」
「你要什麼代價,是我的靈魂嗎?」